蕭堯臉上綻放著淺淺的笑意, 像撲撲落地的梨花,“你一直守著我?”
我的確是一直守著他的,可是我不想說, 這情節也太溫軟了, 但是余老先生說得讓他寬心寬心, 于是我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問道:“你想吃什么嗎?我叫度娘去做。”
他看看窗外, 濃濃地夜色仿佛把案上一盞藍釉燈映襯得有了幾分璀璨,于是搖搖頭,吃力地想要半坐起來。我連忙伸出另一只手去扶他, 可是他握著我的一只手怎么也不松開。
心里有點七上八下的,沒話找話說地問他道:“不然我去給你熬點粥, 你好多天沒正經吃東西了。”
蕭堯笑著搖頭, 笑容里有點大病初愈的微弱地邪惡, “我想吃的東西,你又做不出來。”
我莫名其妙, 說:“你想吃什么啊?你不說我怎么知道。”
腦海里忽然閃回似的出現那日他在車上說的話,頓時大窘,慌不擇路的我居然在妄想,不知這熠熠的燭火能否遮住我緋紅的頰。
可是蕭堯沒有去看我丹云斷霞似的面龐,朦朧中, 他兩只手緊緊地把我箍在懷里, 在我耳畔斷斷續續輕語“珠兒......”
天地都沒了重量, 一片茫然無依, 春雨繼而化作夏夜的雷霆萬鈞, 雨似急箭,窗外千萬條雨線映子窗紙上, 瑟瑟地抖著,交疊在一起,每一寸肌膚都在痙攣著,我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聽不見......
從這一天起,我的人生將分成兩段,以往的曲折磨難被遠遠地拋在身后,之后的日子里,蕭堯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的天和地......
醒來時,我被籠罩在一片柔和的晨光中,如紗似霧,潮潤的濕氣告訴我,昨夜的確有一場暴風驟雨。想要坐起來,卻發現根本不可能,蕭堯兩條有力的臂膀依然保持著昨夜的狀態,他的頭舒服地依偎在我懷里,像一個懷著綿綿眷戀的嬰兒,呼吸勻停,面色安詳,不知道他已經多久沒有這樣香甜地做夢了。懸浮在半空已然麻木的心一下子柔軟下來,踏實了,我知道,無論前路有多少凄風苦雨,至少從此我的頭頂有了一段溫暖的枝椏,可以隨時供我棲息。
狼煙散盡的永州,幾乎所有東西都成了奇貨可居,度娘沿著大街小巷轉了好幾圈,才勉強買到了幾棵青菜,一點兒米和一點兒鹽。
伊很是慚愧,道:“只買到這點東西,這里一斤米頂西京兩斤米的價錢。等吃完飯奴婢再去轉轉。”
這米也太貴了,也沒人給反映反映。
然而蕭堯很樂觀,粗茶淡飯,亦甘之如飴,吃了滿滿三大碗飯,直到聽見度娘說米價貴如珠才不好意思再吃了。
其實伊看到蕭堯恢復的這樣快是很高興的,伊說道:“大爺昨日還昏睡了一天,今天一下子就生龍活虎起來,看起來人家常說的‘病去如抽絲’也未必準。”
蕭堯快樂得像個孩子,對伊笑道:“錯了,我可不是從今天才生龍活虎的,我昨兒......”
我在案幾底下踢了他一腳,嗔道:“快吃飯吧,吃個飯也這么多話!”
蕭堯便連忙去安慰度娘,道:“買不到米菜也沒關系,實在不行,我們就‘舂谷持作飯,采葵持作羹’。”
度娘向來是最識趣的,笑笑便不再言語。吃完飯,伊又接著去淘寶了。阿豪去買紙錢冥燭,因為蕭堯的病已大好,我們打算明日遷了墳就上路。
蕭堯在院子里,看我就著天光做針線,他的那件月白中衣被張雍劃了一條長長地口子,我用細密的針腳在上面繡了一枝虬勁的干枝梅,那道口子是被遮得天衣無縫了,可翻過來摸摸里子,只嘆道:“這中衣到底是貼身穿的,衣領衣角上繡些花樣兒還好,胸脯子上橫生出一枝花繡來,穿上只怕磨了身子。”
他俯在我身后,捏著我耳墜子上的米珠子,笑道:“那么把這一件收起來,沒事拿出來看看你的手藝,你再替我另做一件。”
我托腮想了一想,問道:“就只在衣角上綴幾朵花就是了,你喜歡什么花樣?”
蕭堯湊上來咬著我耳垂,壞笑道:“我要你抹胸上繡的那朵小白花。”
我急了,拈針照著他手背扎了一下,他吃了痛,笑著叫道:“你要謀殺親夫啊!”
我也笑了,“對你還要謀殺么?當面殺掉就行了!”
蕭堯委屈地嚷嚷道:“我對你這么好,你也舍得殺我?”
我想了一想,笑道:“可是你以前對我壞呀!”
他摩挲著我脖子里的碎發,道:“以前......唉......”可是過了一會兒,他突然福至心靈地來了一句,“你以前對我也壞啊,元宵燈節那夜,你為什么要扮成別的女子,來套我的話?”
我訝異于蕭堯的一鳴驚人了,重組了半天記憶,才想通了,佯慍道:“原來你知道是我呀,那你還假作醉酒,更加地罪不可恕。”
蕭堯肅然道:“你可冤枉我了,我是第二天醒了,酒保告訴我昨夜同我飲酒的那位姑娘替我付了酒錢,還叫小伙計照應我歇下,我琢磨了半天,才猜到是你,不然,萍水相逢的,誰會對我那么好?”
我停下針,笑道:“這倒是,萍水相逢的人不去騙你十兩銀子已是謝天謝地了,哪會替你付酒錢?”
他伸出手指一下一下地摩挲著中衣上一片一片的梅花花瓣,作出無限委屈的樣子,道:“我還哪里敢跟你討那十兩銀子,我的心都被你騙去了......”
我望著眼前這個眸光閃亮嘴角緊抿的人,幸福的暖流從腳底涌動上來,漫過五臟六腑,打濕了我的眼眶,我靠在他的胸前,溫情流動如積雪化作春水,心里默默地念道:就讓時光駐留在這一刻,不要動,不要動。
忽然一個問題閃進腦海,我鄭重地問他道:“如果我不是潭王的女兒,不是歸玥郡主,你還會這樣對我嗎?”
他溫和從容地笑道:“我從未把你當作郡主啊,不然以前怎么會對你那么壞!”我被他逗笑了,他的言語如四月里灑下的杏花春雨,“當初你騙我,也是不得已,可憐百姓民不聊生,這天下四分五裂,總是有許多人受苦。”
我柔聲問他:“你有一統天下的抱負么?”
蕭堯遲疑一瞬,陡然作色道:“珠兒,這話可不能亂說!”
我當然知道不能亂說,但是心底始終有一抹陰霾揮之不去,我思慮一下,問道:“如果有一天,你的父母親族和我之間只能二者擇一,你會怎樣選?”
一抹憂郁陰沉地凍在他的嘴角,我輕輕地撫上他的臉,盡力把這憂郁撫平,笑道:“你既能體諒我有許多的不得已,我也能體諒你的,就算你不選我,我也明白你的心。”
他張開懷抱,將我深深埋在胸前,他的呼吸平緩而深沉,他的心跳均勻而有力,他一字一字說道:“不管遇到什么情形,我會用自己的命保你和王爺周全。”
大片大片的苦澀與酸辛沖擊著心的涯岸,面上只作巋然不動,我點點頭,道:“但愿不要有那一天。”
因為遷墳只能在天光未亮時進行,盛夏時節天光又長,所以我們四人三更時便起來了,披著蒙蒙的月色,來到莊子外的田埂上,碧綠的秧苗迎風騰起綿綿細浪,夜風寒浸浸地,拂過竹梢,幽幽地在耳邊低鳴。
蕭堯見我抱著兩條胳膊,直打寒顫,急忙除下他的寶藍軟綢外裳,給我披上,我想起那日與他爭吵,跑到嬋娟那里時,嬋娟肩上搭著蕭賢的石青起花八團褂子,心里橫生出一種溫柔的踏實,至少此時此刻,我還有他。
法師在念著不知名的咒語,是在祈禱亡魂平安吧,我靜靜地想,娘的魂魄一定是平安的,因為盡管伊青春早逝,但這些年來,爹心中最重要的位置,始終是屬于伊的。在爹告訴我他只愿與娘合葬的那一刻,我已經對這一點確信無疑,生不能同寢,死則同穴,這才是最極致的愛。我看了看身邊的蕭堯,充滿謹慎的樂觀,因為至少此時,如果我們走向死亡的話,他一定是愿意與我死則同穴的。
我們回西京的時候,官道上多處被洪水沖塌的地方已然修好,因此一路輕車快馬,不幾日便走了大半路程,老天像知人心意似的,露出了隱居多日的笑臉,淡金的日光灑了一地,同我們的歡歌笑語一樣明媚。跟蕭堯說笑一回,再做上一回針線,不知不覺一天就溜過去,仿佛還沒有體味透清晨,黃昏的霧嵐已悄然降臨到我們身邊。
然而蕭堯總不能叫我安安靜靜地做針線,我才一低頭穿針,他便躲在我身后叫道:“珠兒你看,那楊樹枝上兩只雀兒打架。”
我掀開簾子,輕嗔道:“哪有?”
他就又伸過頭來瞧我脖子里的赤金點翠項圈,笑道:“珠兒,你這項圈也該炸一炸了。”
我不理他,他又以手支頤,笑道:“珠兒,給我唱個歌聽,就唱你上次走這條路時唱的那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