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堯默然不語, 回身找了塊嶙峋的山石坐下來,低聲道:“這可如何是好?只是不知這峽谷里是只有細作出沒,還是定王大軍已經埋伏于此, 若是大軍未到, 我們倒是可以仍走這條路。”
未能探得實情, 尚有一絲僥幸, 畢竟除了這條路, 我們無路可走。
山野空曠沉寂,只有漸生寒意的秋風吹折白草的微響,有兩只松鼠你追我趕從我們面前倏然而過, 掀起一股煙塵,我輕嘆一聲, 兵荒馬亂的年月, 只有它們還能日日無憂無慮, 蹦來跳去,真是人不如物啊!
忽然耳后一陣衣裾悉索之聲, 我眼角一掠,已覺察是方才那兩人又折返回來,度娘突然很大聲地說:“時候也不早了,咱們還是回去吧!”
蕭堯本是背對著二人的,聽得度娘話中有異, 身子紋絲不動, 眼皮卻向我看過來, 我兩根手指一捻, 打了一個旁人覺察不到的手勢, 蕭堯立時會意,道:“好啊!”
我們沿著蜿蜒山路一徑逶迤而行, 在一道急坡之旁的草叢里,度娘方才擱了一塊大石作標記,此時伊飛起一腳,那石頭猶如棉絮一般,輕飄飄劃入半空,朝跟在我們后面的人沉重地砸了過去。
只聽那深褐布衫“哎喲”一喊,跌在厚厚的草叢里,砸出一聲悶響,蕭堯和度娘早已飛身撲下,左右夾攻擒住了另一個黑布搭褳,度娘隨身的紫銅錯絲彎月刀,抵在那人頸中。
黑布搭褳見在劫難逃,倔強地一擰脖子,道:“以二敵一,勝之不武!”這句話說得歪歪扭扭,顯然他的中原話說得并不十分好。
度娘清淡一笑,道:“你們與定王沆瀣一氣,你又鬼鬼祟祟地到斷藤峽來刺探消息,又算什么?快說,定王大軍在哪兒?”
不料那人硬氣得很,挑起一邊的嘴角,陰森森笑了笑,突然牙齒一叩,全身一陣痙攣,氣絕身亡,七竅靜靜地流出黑濃的血。
蕭堯面上掠過一絲惱恨,忽然一個急躍,拉起方才那個深褐布衫,試了試氣息,方頓足道:“白費一番功夫!”
度娘走過去,看看那人,又走回來,在那個白戎細作身上一通亂翻,只見一團淡灰黃的影子掉出來,伊拾起來,我也忙湊過去細瞧,一塊手掌大的黃楊木牌,因是半舊,縫隙里積存了污垢,上面刻了些軟蟲樣的圖紋,十分精細,陳年舊物卻不失堂皇的氣派,像一件長年煙熏火烤的青花瓷。我請教度娘:“這是什么?”
度娘道:“這是令牌,這個人是白戎王宮派到定王那里的,上面有他的名字,職位和隸屬的長官”我對伊的崇拜的高山仰止的,原來伊還懂白戎文字,原來度娘的無所不知,無所不曉還可以轉換為各種語言版本。伊轉身對蕭堯道:“大爺,我看這峽谷里的細作不只他們兩個,我們還是回梓陽,再作商議吧!”
蕭堯無奈的點點頭。我們心灰意冷地往回走。走出了一段距離,度娘突然停住腳步,對蕭堯說:“大爺,我想起一件事。白戎人極看重身后事,方才那兩個人不見回去,必有第二拔人來找尋他們,就是尸體也要送回家鄉埋葬,我們去剛才的地方等著,必能等到。”
我們一分也不敢耽擱,立即往回趕,還未到方才雜草叢生的上坡處,便聽遠遠行來一乘四人小轎,三人面面相覷,只想不通在這荒山野嶺的地方,除了職業間諜和職業劫匪,還有非職業的活人出沒。
暗紅的羊齒草密密地連成一片,嚴嚴實實在遮住了我們,但不妙的是,度娘和蕭堯都穿著色彩暗淡的衣衫,反而容易在草葉的縫隙間露出馬腳,倒是我穿了一件喜氣洋洋的花布衫蹲在里面,這身耀目的裝備扎進火紅的草叢,反而成為讓我隱身的保護色。
那幾個人離我們不過一箭之地,我仗著一身得天時地利的戰袍,大著膽子探出頭去看了看,悄悄對度娘,道:“抬轎子的是四個彪形大漢,看起來不大好惹。”
度娘低低地側過頭,眼中精光一輪,道:“奴婢雖看不清他們的臉,卻看得清他們的腳,腳下虛浮,沒什么真材實料。”
蕭堯贊同,道:“他們敢在這細作出沒的地方大搖大擺地走,必定有些來頭,咱們劫住他們,興許能問出些東西。”
蕭堯叫我在草叢里藏好,和度娘兔起鶻落之間,便跳到那頂轎子前面,蕭堯笑道:“勞煩幾位大哥,我們想問個路。”他們還挺會先禮后兵的。
其中一人氣勢洶洶道:“滾開,別耽誤我們正事,要不然大爺不客氣了。”我憋著一肚子笑,這位大哥恐怕不知道蕭堯才天天被人“大爺”“大爺”地叫,這話倒像替蕭堯向他們叫陣似的。
此時轎里卻傳出一個女人嬌柔的聲音,“二位客官,我們有急事,這斷藤峽不是個平靜地方,二位還是折回去的好。”
我心頭一撞,恍恍惚惚覺得這女人的聲音很是耳熟。
度娘照樣波瀾不驚地說:“這位大嫂,既然這峽谷不平靜,您又為何在光天化日之下自此路過呢?”
那女人還沒說話,旁邊一個轎夫又爆粗口了,“你也想跟我們夫人比,知道我們夫人是什么人嗎?”
一語未了,那個女人倉皇打斷他,道:“阿鵬,莫要張狂,出門的時候我怎么交待你們的。”
我的記憶殘片與這個女人溫存柔弱的聲音在時間長河里交匯,頓時火花四濺,我三步并作兩步地跨過重重草葉遮擋的屏障,邊跑邊喊:“你們先別走!”
站在轎前假裝劫道的兩人,沒想到我會突然間以這種驚艷的方式閃亮登場,蕭堯擔心我的安危,臉都白了,他奔過來,死死地攥住我手臂,沖我喊,“不是叫你躲在里面嗎?”
我沖蕭堯搖搖手,走至轎前站定,額頭上不覺滲出細密的汗珠,怕萬一判斷失誤,又會給蕭堯和度娘添麻煩,我顫顫巍巍而又貿貿然問道:“這位大嫂,可否露一露金面?”
這回還沒等轎夫扯開架勢準備破口大罵,里面的人已經“忽拉”一聲扯開轎簾,那人一見到我,也是珠淚滾滾,走上前來,聲音飄乎不定地叫了一聲:“珠兒?”
我抓住伊的胳膊,使勁點頭,笑道:“是我,你怎么會在這里,嚴小姐?”
眼前這個女人就是我在永州的童年好友——嚴小姐,閨名叫做明貞。娘沒了之后,劉奶奶薦我到她家給伊作丫鬟,伊雖是小姐,卻秉性柔婉善良,待我如同姐妹,后來,我患了咳疾,嚴鄉紳怕我把病氣過給伊,就給我一筆錢,送我回劉奶奶家治病了,嚴小姐瞞著父母,還偷偷跑出來看過我兩回呢,我年幼的心靈在那個冷酷的世界里,感受到友情的溫暖,后來,我調養了一陣兒,也就痊愈了,然而嚴小姐家已經換了丫鬟,又不能無故把人家攆出去,所以從那以后,我也就很少能見到深居簡出的嚴小姐了。
他鄉遇故知,我心潮澎湃了,我問伊:“你不是被英王的人擄去了嗎?”
伊哽咽了半日,才絮絮地告訴我,原是伊被英王手下的一個千戶掠去了的,那個人打仗之余,還兼職買賣人口發家致富,所以伊幾經轉賣,就落到伊現在的良人——銀鈸山金風寨蓋天英的手里。這蓋天英是金風寨寨主,原也是貧苦人家的子弟,只因活不下去才占山為王,他在銀鈸山混得風聲水起,所占之地又是個兩不管的地方,倒樂得逍遙自在,如今潭王定王在此地相持不下,打得不亦樂乎,故而誰也不去管他。
明貞不住地抹著眼淚,問道:“你封了郡主,可有沒有再回永州?也不知道我爹娘如今怎樣了。”
我不忍告訴伊嚴老爺的事,只能含糊不清的答道:“聽說你娘他們跟你哥哥現住在一處,雖說家里貧了,卻還過得下去。”
明貞激動得雙手合十,恨不得當場就要跪下燒香。
我悄悄把明貞扯到一邊,問伊:“那蓋天英待你好不好?你若想離開此處,剛才同你說話的兩人都有功夫,我們可以救你出去。”
明貞搖搖頭,道:“他卻對我很好,前些日子我頭暈惡心,他高興得什么似的,以為有喜了,可去梓陽鎮上找郎中瞧了瞧,說我是先前受了驚嚇,故而有此癥侯,現正吃著藥調理呢。他回回陪著我走那么遠,我也過意不去,今兒是我頭一遭自己出門,竟遇到了你們!”說到這兒,明貞又望望蕭堯和度娘,道:“那兩個人是誰。你做郡主的不好好在王府里享福,跑到這荒郊野外做什么!”
我只得把來龍去脈大致說了一遍,不說是押運糧草,只說去探望蕭丞相,嚴小姐點頭贊嘆道:“怪道我先前就說你是個有福之人,如今又得了這樣好的夫君,可羨可羨啊!”
我心里美滋滋的,笑道:“你沒想個法子,打發人去永州給你家里人報個平安?”
明貞眸中浮起一層憂郁,然而仍舊強顏笑道:“我現在這個樣子,可如何見家人,我屢次勸天英金盆洗手,他本也有些想要依我,可是定王的人一潛進來,他怕下了山做百姓,又要遭人欺壓,我也就不敢再提這事了。”
我安慰他道:“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他總有一天肯與你歸隱田園的。”
明貞掩口笑道:“不想這一年多不見你,說話都有文縐縐的了。”
我暗暗發笑,偷偷瞥一眼蕭堯和度娘,心想不是守著你們這兩缸墨水,我哪能這樣快就染成包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