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負手走到窗前,道:“我也老了,子嗣的事,也不抱什么希望了,只有從同族的晚輩之中選一位,立作世子。”
我迫不及待地問:“那么爹選的是誰?”
爹伸手指向東南方向,鄭重道:“長寧侯長子——李茂。”
長寧侯李豫是爹的近支族弟,他的長子過繼給爹立為世子倒也明正言順,只是......我猶疑問道:“長寧侯嫡妻,李茂的生母,不就是蕭夫人的叔伯妹妹嗎?”原來蕭夫人最近廢寢忘食,就是在忙活這件事呢。
爹點頭道:“不錯。”他見我錯愕不已面有憂色的神情,揣測道,“你是擔心蕭家的權勢太大,功高震主,爹總有籠不住韁繩的一天?”
我就是這個意思,可是太糾結了,千頭萬緒在方寸之間狂飛亂舞,叫我不知該如何自處。
爹欣慰地笑了,“好女兒,爹還以為你‘女生外向’,看來以后若遇危急,還是你最靠得住啊!蕭道恒的黨羽太多,當年我以布衣之身打天下,多虧他鼎力扶持,如今他羽翼漸豐,立李茂為世子的奏章就是他上的,一呈上來,就有多半官員響應,我想將計就計也好,這樣一來,李氏與蕭氏,便再也拆分不開,將來,再從李氏族人的女兒中挑一位許給蕭賢......”爹陷入深思,我則陷入絕望的哀涼,度娘說的果然不錯!爹當初將我嫁與蕭堯,并不單純為了一樁陰差陽錯的誤會。
爹才回來,我卻又要與他分開,心里十分不舍,遂命度娘拿出往日在家里做的針線出來:一件家常的淡青色如意祥云寢衣,一件藕色天麻絲對襟外裳,正是暑熱時穿得清爽衣衫。爹不由喜上眉梢,贊道:“數月不見,珠兒的針線功夫大有長進嘛!”我心想,哪是大有長進,我本就善于此道,只是往日別人都不信一個草根女子也有這樣的針線功夫罷了。
芳菲歇去,夏木陰陰,殘云收暑,新雨生嵐。一連幾日暴雨,使得西京至永州的一帶清江,皆水流潺潺,與石相激,嚶嚶成韻,江上籠著一重輕煙,縹緲不散。極目遠眺,蘆花飄飛葦葉黃,碧荷千傾映日紅,使人心曠神怡。
我與蕭堯奉了爹的旨意,只乘了一輛灰褐色車篷的尋常馬車,無半分華貴裝飾,車轔轔,馬蕭蕭,一徑奔赴永州而去。
為了不引人注目,我們也做尋常百姓裝束。我給蕭堯縫了一件珠灰的繭綢長衫,頭發只以一方精致簡潔的淺褐色儒巾相束,整個人看起來簡單爽利,反而更添了幾分瀟灑飄逸的韻致。我穿了一件淺紫輕紗琵琶襟繡襦,自肩頭至腰際繡著一整枝雪壓紅梅,盛夏之中看來格外清爽,月白色軟羅底裙,只綴了幾朵淡到看不見的細碎花蕊,繡鞋是我春天新衲的藕合二色金銀線緞鞋,輕軟舒適,正宜出行時穿。
隨從之人也極少,我只帶了度娘,蕭堯帶了阿豪。一路上蕭堯只自稱是西京治下云興縣衙的小吏,攜眷去永州探親的。阿豪不善言辭,只埋頭趕車,度娘除了下雨,日日只是十分識趣地坐在車篷外邊,看阿豪趕車,車里大多數時候只有我跟蕭堯,四目相對,說不出的尷尬與郁悶。
我不無感嘆地想,去年這個時候,我從永州往西京去,蕭堯騎著神駿威武的棗紅馬,看都不愿多看我一眼,只是過了一年,卻是滄海桑田之變幻,這滄桑來得太過天旋地轉,幾乎要叫人蒼老了。
我抱膝枯坐,縮在車篷一角,終于用一點微弱的聲音撕開這難堪的靜默,“不是我求爹讓你跟來的。我本想自己......”
“我知道,你不會......”蕭堯語氣平淡地說,面對我的一臉迷茫意欲追問,他接著說,“你的驕傲自矜,不是因為你是郡主,而是因為......”他咬一咬唇,道,“因為你是珠兒。”
我似懂非懂,不知道該沾沾自喜還是憤而駁斥,但是當我看到蕭堯的耳朵映著熱情的大太陽,像一塊不染塵滓地水磨紅玉,我立時打消了延續這一話題的想法,車篷圍成的小小世界重又被無邊的沉默包裹地密不透風。
雨季來臨,一路上瓢潑大雨成了家常便飯,甫出西京時還好,離京城越近的地方,因為人煙阜盛,道路就算泥濘些,到底尚可通行。然而幾日之后,就多有驛站被暴雨沖毀,有時一日間該有三處驛站時,最多只可尋得一兩處,我們也只好多儲備些清水干糧,以備不虞。
這一日,我們來到一個叫仙都山的地方,山下有官府公修的驛站——仙都驛。聽名字真是個好地方——神仙居住的都會,等我們到了那里一看,還真是個適合神仙居住的佳境,方圓十幾里,連個人影都沒有。
仙都驛已經化作了一片斷壁頹垣,如果不是殘瓦之間“猶抱琵琶半遮面”地露出一段木匾,上書“仙都驛”三個大字,這個地方更像一個被廢棄的妖洞,站在廢墟旁邊,都能聞到它的前任主人白骨精的味道。匾額上的字蕭條而頹唐,無精打采地向每一個期盼來到仙都驛打尖休息的人傳達著一條信息:還是打道回府吧!
阿豪探路回來,告訴我們一條更加令人黯然銷魂的路況信息,前方的官道已經被大雨沖毀了,要想去永州方向,只能沿山路繞道而行,山路上別說驛站,連個鴿子籠飯館都沒有,所以走之前先得備足食物。
那么原路返回上一個驛站?度娘看了看天,搖頭道:“恐怕不行!”我們從向陽驛出來時,不過是午膳時分,走了大半天工夫,才走到這個荒山野嶺里來,如今再原路返回去,不走到“月兒明風兒靜”是見不到親人的。可是原地不動,總不成在這個荒煙蔓草的地方開篝火晚會吧。
最后蕭堯大手一揮,制定了戰略轉移計劃,我和度娘把剩下的幾個餑餑當晚餐,吃完之后就在車里休息,他和阿豪輪流趕車回向陽驛。
別說度娘,我都過意不去,那幾個餑餑,雖然正常情況下連飯后甜點的級別都不夠,卻是我們僅存的口糧,如今多處水患,驛站里也沒多少能吃的東西,蕭堯和阿豪中午的正餐都沒吃飽呢,再讓他們連夜趕路,趕車不是做瑜伽,空腹是不行的。于是我修改了一下蕭堯的方案,說道:“你們把餑餑吃了趕路,我們一頓不吃沒什么的。”
蕭堯這個萬惡的家伙當然是不會允許我們勇敢節食成功瘦身的,斷然拒絕,我和度娘拗不過他,只能眼看著阿豪掉轉馬頭,找一條小路停下車子吃飯。
誰知車剛剛停下,一角便陷了下去,向地下一看,平地出天坑哪!這里不是繁華鬧市,井蓋沒了還能有個戳上棵圣誕樹作標記,這個天坑地處偏僻隱藏得比資深間諜還深,一個不小心,我們的車子就成了它的第一個獵物。
偏偏這個時候,車遲又遭連夜雨,蕭堯只顧讓我們鉆進車里躲雨,渾身都淋透了,幸而雨沒下得很長,就自己停了。不然我們真的要困在這個神仙居住的地方,沐浴一夜的楊枝水了。
雨停了,四個人又接著推車,經過一番艱苦卓絕地努力,我們終于相信了大自然的神奇力量,以排在墻根底下曬太陽的隊形,全部歇菜了。
我身上濕中帶黏,咸中帶腥,像鮑魚之肆里待宰的海魚。只得從包袱里取出那件深青對襟褂子出來準備換上。雖說樣子穿上像才挖出來的史前遺跡,也只能將就些了。仔細一看,連史前遺跡也當不成了,臨行前被我仔細打好的包衣裳的香色蘇繡包袱,早就被雨水打了個濕透。
蕭堯的包袱擱在里頭,我搬出一看,幸喜不曾全濕,于是抽出一件黑色長衫,示意蕭堯換上,沒想到他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怔了一怔,一使勁把我推進車里,“這件長衫太難看了,要穿你穿!”我隔著車篷瞪他一眼,卻從心底浮上一絲微微的甜,而蕭堯就穿著他那身濕噠噠地衣裳,當人肉烘干機去了。
我們大口大口的喘著氣,看著愈加濃重的暮色,心里一點點悲涼起來。正在這時,耳朵里忽然拂過幾聲呼喝:“快跑啊,再晚就來不及了!”
諸侯爭霸群雄逐鹿的混亂年代,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四個人齊刷刷地坐起來,豎起了耳朵,人人心中俱是一般的心思:可別是夜里來了強盜,想要干我們一票吧。
來仙都山之前度娘就提起過,這座山上有一位占山為王的頭領,叫做“賽蛟龍”,水性極好,有一次山洪暴發,他被困在山谷里,游了三天三夜,硬是自己游回了寨子。
這樣七上八下的工夫,那兩個大聲吵嚷的人已來至跟前,一胖一瘦,胖子是個禿頭,前途光明,瘦子長了一只長長的鷹鉤鼻子,眼睛和嘴巴的距離那叫一個千里迢迢。度娘上前行禮,問道:“二位爺,請問天色已晚,二位這是要到哪里去呀?”
那個禿頭胖子發出慢性支氣管病人的喘息聲,“你們不知道嗎?今日甘家小姐要出閣......”
瘦子斷然喝住他:“你還走不走,再不走我自己去了......”接著警惕地在我們身上溜了一圈,拔腿就跑,胖子似有所悟,也不理我們,徑自跑了。
那副鬼鬼祟祟地樣子,仿佛藏著什么不能說的秘密,我可吊足了我的胃口,珠兒討飯的本事很久沒大顯身手了,不知還能不能恢復到當年的水平,我詭秘地看了一眼蕭堯,笑道:“咱們去吃喜酒,如何?”
蕭堯與我目光相接之中,已明白我想干什么了,蹙眉道:“別叫人家抓了你吊起來打,還是老老實實呆在這兒吧。”
度娘跟阿豪卻不肯放棄這免費晚餐的機會,組團來勸說蕭堯,蕭堯經不住他們的猛烈攻勢,又兼度娘勸道:“若是甘家招待了郡主和郡馬,也是功德一件,回頭叫王爺賞賜他們便是了,也不算白吃人家的茶飯。”
蕭堯終于繳械,我們四人徒步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