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堯有些沉不住氣了, 央求道:“如今刺史大人日日在榆州軍營,這里就只有舅舅可以作主了,若我將此事就算上報給刺史大人, 他也一定會贊同的。”
吳允宗小眼珠一轉, 覷著蕭堯, 道:“雖說如此, 沒有規(guī)矩, 不成方圓,還是上報刺史大人的好。”
我極力抑制想要對吳大人實施綁票的沖動,笑道:“如今糧草之事關系前方將士安危, 也只好事從權宜,若誤了大事, 到時候擔負瀆職之過的恐怕還是大人!”
吳允宗被我的既拉且打搞得將要屈節(jié)叛變時, 突然內室里響起一把幽細的嗓音, 像奶油筆里擠出來的,又長又軟又甜, “若是榆州陷落,只怕也無所謂誰瀆職誰盡職了。”
耳朵里像鉆進一窩馬蜂,亂哄哄,鬧嚷嚷,我只能忍著, 笑道:“原來是吳表妹, 好些日子沒見了。”
一陣環(huán)佩叮當, 悠悠小姐拖著數十種帶響的掛飾閃亮現身了。還以為伊不在西京, 能打扮得稍微正常一點, 現在看來,這位小姐是在用夸張的裝扮來彌補心理某些方面的缺失, 伊走進正堂,笑道:“妹妹既然能在此處有幸見到嫂嫂,榆州就已經危在旦夕,一旦定王聯合白戎攻入,潭王他老人家只怕要走當年靖王的老路,嫂嫂想必已經火燒眉毛了吧!”
我的確是心急如焚,吳小姐比她父親聰明多了,伊更清醒地看到了眼前形勢,既然明人不說暗話,我也橫下一條心,說道:“表妹說得極是,有什么條件,請吳大人只管提吧!”
吳允宗沒想到我能如此干脆,一時倒有些緩不過神兒來,還是吳悠悠反應快,氣定神閑地說出一個有點模糊控制的條件:“我要嫂嫂答應為我做一件事。”
我問伊:“什么事?”
伊咯咯笑道:“嫂嫂放心,妹妹我這個人,除了喜歡追名逐利,也不稀罕別的,但至于是什么事,事易時移,我想要的,自然也會不一樣,所以,我現在也不急著想,倒是嫂嫂要好好想想,千萬不可叫‘千里之堤,潰于蟻穴’啊!”
悠悠小姐倒是十分坦誠,無論如何,伊今天這一番真小人的言論,總比之前那些偽君子作派還叫人舒服些。
我考慮片刻,道:“好吧!”
蕭堯卻慌了,想要我不答應,卻又不好直說,于是借著薄責的口氣提醒我道:“你還不知道是什么事,萬一以后做不到,豈不要失信于人!”
吳悠悠笑生兩靨,道:“表哥是怕我要了嫂嫂的命嗎?放心!我想要的,嫂嫂一定給得起。不過口說無憑,嫂嫂以何為證呢?”
我想了想,拔下頭上的青玉簪子,道:“這是起程之前王爺賜給我的,就以此為證吧。”
吳小姐像一位檢疫員一樣,細細查看半日,忽而對她父親笑道:“想來嫂嫂也不會欺誆于我。”
榆州的形勢千鈞一發(fā),糧草的事再也耽擱不起了,盡管吳悠悠不著四六的要求怎么看怎么像懸在腦袋上的靴子,可是在靴子沒扔下來之前,我們仍然欣喜地看到梓河很快被疏通了,糧草功德圓滿地運抵金鐃山大營,雖然過程有點兒曲徑通幽。
金鐃山大營群山環(huán)抱,碧水翠繞,若不是戰(zhàn)火將臨,這里倒有幾分“帶月荷鋤歸”的味道,當車輪碾碎清晨的寂靜,進入靜謐寥落的營地時,四圍的湖光山色都成了凝固的,像五彩繽紛的果凍里凝結著的一粒粒水果,看起來鮮活美艷,實則充滿了朝不保夕的死氣沉沉。
云麾將軍曹秀正在中軍帳議事,聽說我們押了糧草前來,立時像非洲人民看到了世界糧農組織的飛機,歡欣鼓舞地撲了上來。
蕭堯與曹秀交接完畢,一心要去探望蕭丞相,曹秀大拊其掌,鑲銀戰(zhàn)甲與赤金雕虬的劍柄激出清越之音,驚異道:“蕭大人不知道么?丞相已經啟程回京了。”
蕭堯一臉茫然,卻又略略松了口氣,道:“難道家父的病之經大好了。”
曹秀卻是個直腸子,不會隨機應變粉飾太平,道:“大好卻不曾,只是勉強能坐車罷了。我們都勸他再養(yǎng)些日子,丞相卻呆不下去了,說西京尚有許多政務,在下也想,丞相也許是在這荒野之地住不慣,回西京也好,所以多遣了幾個穩(wěn)當的,護送丞相回去了。”
蕭堯喜憂參半,然而蕭丞相既然回去了,我們也就再不愿在這兵荒馬亂之地多耽一刻,一路上飽經風霜擔驚受怕,雖然一力堅持下來,其實早就歸心似箭了。盡管曹秀苦勸我們留宿一日歇息,我和蕭堯度娘還是當天就起程回了西京。
想著西京暖融融的床鋪熱烘烘的美食,恨不得一步歸家。然而我的心里又覆上了一重疑惑,臨行前被爹拒之門外的一幕,過電影似的在腦子里一天到晚循環(huán)播放。離西京越近,這種忐忑越強烈,冥冥之中,總覺得有些不可預知的變故在等著我,所以我在平靜的歸途中,時時懷著一種地球末日的惴惴,不知什么時候,那個上天早已安排好的結局就會從半路閃出來,隨時準備把我逼入死角。
車馬自北而來,皆是由上陽門進西京,天色已晚,若是尋常車馬,城門下鑰后便不可進入,我們是有牒紙的,雖然暮色四起,仍舊是一路高歌前途坦蕩。
阿豪卻早已在上陽門等著我們了,他是蕭堯的貼身小廝,素日形影不離,只因我們押送糧草出京時,他父親才過世,便留在家里守孝了。
阿豪一襲黑衣,獨自蹲在一輛四鸞金銀錯絲的車上,見到我們乘著的這輛黑乎乎的馬車在夜色迷蒙中一路駛來,立即跳下車子,面無表情地說:“大爺,老爺要我在這兒等你們。”
蕭堯忙趕上前來,抓著阿豪問道:“父親叫你來的?他還好吧!”
阿豪的聲音在暗夜里像特務接頭,“老爺太太都好,我們先回去吧!”
其實我很想去王府一趟,探望一下爹,但是遠處隱隱傳來譙樓更聲,已是二更了,爹就是不睡,王府也早已下鑰了,我只能隔著重重的夜幕,無濟于事的望向王府的方向,卻只看到寂寞無邊的黑。
我問阿豪,“王爺還好吧?”
阿豪大概被無垠黑暗里陰寒的夜風撩動,說出的話都有些結結巴巴,“王……王爺,還……還好吧!”
我也沒多想,阿豪把我和度娘讓到四鸞金銀錯絲的車上,由他帶來的小廝駕車,自己與蕭堯坐著我們那輛千瘡百孔的車,我對這種奇特的安排疑竇叢生,但一來疲憊不堪,二來阿豪摸黑來接我們,也不好對他挑三揀四,便默默地坐了車,一徑回到蕭府。
才進齊眉館,一種久違的親切撲面而來,蕩蕩悠悠的心也平靜下來,有一種終于回家的踏實感,但同時另一種氣息也在空氣里氤氳,彌漫,那是一幢空置多時的房屋散發(fā)出來的陌生味道,缺少活生生的人的氣息。
蕭堯連衣裳也不曾換,對我說:“我去看看父親!”就要轉身離開,我拉住他多日未洗污漬斑斑的衣袖,道:“換身衣裳,待會兒我跟你一起去。”
蕭堯一副伺機潛逃的風貌,目光游移,道:“父親不知歇了沒有,你去了多有不便,還是明日再說吧!”
我覺得他這話有點無頭無尾,既然不知道歇不歇,你這樣一副向地震災區(qū)趕的勁兒又是為什么?可又不想剛回來就因為一點芝麻綠豆跟他糾纏,當下也就不再阻攔,由他自去了。
一只碩大無朋的澡盆把我死死圍住,身子周匝的熱水蕩漾著像我涌過來,一波又一波,一浪又一浪,澡盆是淡淡的黃色,溫柔婉約的那種黃,映在耀目的紗燈底下,色澤卻有點不大和睦。
胸口的問號不斷糾結,擴大,濃得化不開,我終于忍不住問度娘,道:“你有沒有覺得今兒晚上好像哪兒有點不對?”
度娘點點頭,道:“奴婢也這樣覺著。”
心頭一松,不是我的錯覺,同時又莫名地緊張起來,我對度娘說:“我自己能行,你去外頭打聽打聽消息。”
伊等我這句話不知等了多久了,反正我話音未落,伊已經像個搶跑運動員一樣沖了出去。
我沐浴更衣,換上一襲淺粉折枝玉蘭花軟羅襦裙,外頭罩了一件茂青色織錦夾衣,上面綴著淡黃的野菊。秋意漸深,即便安坐屋里,也能感覺到絲絲涼意,從霞影紗密密的經緯中滲進來。
度娘一腳重重地踏進屋里,面色慘白,我不由自主地從床上緩緩坐起來,伊一向從容鎮(zhèn)靜,即使面對白戎細作的時候,也從未這般慌亂過。
我甚至沒有發(fā)問的勇氣,只聽伊對我道:“郡主,你要挺住!”但凡這句話作開場白,所說的內容一般都是人類挺不住的。
伊咽了口唾沫,連帶皺了皺眉頭,道:“王妃和蕭丞相合謀,逼王爺退位了!”
四面的紗燈好像同時滅了一滅,腳下一軟,差點歪在床邊卷著的云頭上,我恍惚一下,手足冰涼,只覺得伊的聲音像是從鎖著的鐵柜子里傳出來的,模糊不清,我盯著度娘,問:“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