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蕭堯絲毫不像威風赫赫的君王, 而只是一個無助的孩子,我幾乎心一軟,又淪陷在他的溫存里, 但鏤花窗扇間吹來的一絲裹挾著夜涼如水的微風蘇醒了我的心智, 我輕輕地推開他, 從容道:“沒有這次, 還有下次, 不是為了救爹,我不會把你推到吳悠悠的懷里,權力可以支配別人, 也會讓自己身不由己,你是皇帝, 以后身不由己的事太多太多了, 只要你坐在那個寶座上, ‘只羨鴛鴦不羨仙’就只會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夢,鎖在這深宮之中, 連性命都是朝不保夕的,何況是‘心’……”
蕭堯僵立當場,像一個海嘯過后凝視著家園化作廢墟的幸存者,眼見為實地承認了生命中這個注定了的哀涼的事實,更加哀涼的是, 即使他權傾天下, 也無力改變這悲摧的宿命。
那天晚上, 我呆坐著, 看度娘走來走去地收拾細軟, 默默地放下珠簾,望著流泉瀉玉般的皎月……直到東方露出了魚肚白。
蕭堯沒送我去玄真觀, 而是在西京南郊的桃源巷,擇了一處大宅,讓我住下來。原先在含煙閣伺侯我的內官宮女,悉數隨我搬到了這里。桃源巷與劉奶奶和阿成哥的居所毗鄰,我照顧他們倒更方便了些。
宮里風平浪靜,一切如舊。聽街談巷議,只說淑妃觸怒皇上,皇上又遷怒于皇后,索性連后宮都不再踏足。皇帝政務繁忙,接連幾日總做噩夢,請了個會解夢的術士,說是戰火初熄,亡靈不安,宮里陰氣太重。太后急忙親去太廟祭了祖,至于選秀的事,既然陰氣太重,自然也推到了明年。
蕭堯從未來看過我,只是每月初一,宮里會有內官蒞臨,以排山倒海之勢送來銀錢,衣料,首飾。東西實在太多,我每每對內官笑道:“回去稟報皇上,我用不了這許多,以后少送些來便是。”
內官唯唯諾諾而去,待到下月,卻依然有增無減。漸漸地我也不提這些話了,只留下維持吃穿用度的,余下的錢物,便以皇帝的名義,布施給貧苦百姓。久而久之,西京城中皆稱頌皇上恩澤四海,仁愛有德,大臣們也有上書稱揚此事的,但蕭堯從未因此事而封賞我,連下個口諭口頭表揚一下也沒有過。
我閑來無事,除了偶爾去翠景溪為嬋娟的舊居掃塵洗地之外,幾乎日日關在家里。命度娘在兩溜青籬之下,栽了幾株玫瑰、薔薇,待到春末夏初,亂紅飛舞,滿院飄香,又在院子的空曠之處種了幾畦菜蔬,鮮紅碧綠,欣欣向榮,應季瓜菜,反比宮里的還要新鮮。
隱居鬧市,任由光陰從指縫間流逝,有時候真覺得自己快要得道成仙了,據說嫦娥奔月之時,后羿在伊后面追了很久,企圖扯住伊的飄揚的裙裾,把伊拉回凡間。我的后羿始終沒有出現,只是當一日清晨,度娘揉著惺忪的睡眼,拽過掃帚準備實踐《朱子家訓》中的“黎明即起,灑掃庭除”時,聽到外面響起了清脆的叩門聲,度娘打開門,看見蕭賢站在外面。
蕭賢踏進柴扉時,我正趁著柔媚的晨曦,赤腳埋在軟泥里,給兩畦水稻鋤去荒穢,潮乎乎的露珠打在粗布偏襟短褐上,曉風拂過,涼颼颼地,身上卻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子。欣喜地盼望著時節一至,庭院中“一畦春韭綠,十里稻花香”的好景。他負手立于我面前,笑得比吹面不寒的春風還要和煦,脫下了石青五爪金龍四團補服的蕭賢,換上一套行水流水的月白直襟深衣,仿佛穿越回了多年以前,化身醉月湖初遇時的那個青澀書生。
不過這回蕭賢可沒有了新聞發言人的白浪滔滔,而是沉靜地站在我面前,一言不發地脈脈看著我。我被他看得腳心都發了毛,咬定青山不放松地站在淤泥里,抬腳出來也不是,傻傻戳在泥里也不是,想說句話打破僵局,話未出口,稱呼上先有了問題,不知道是該叫他“成王”“王爺”還是“二弟”,暗忖半日,心想他雖是微服而來,到底是皇親,叫一聲“王爺”也不為過,卻抬眼間,見他眼波流轉處,那兩潭溫泉漸漸煮成了沸水,因此我也話至中途轉了向,便踏在泥里行了一個平禮,笑道:“二弟!”
他眸光一滯,既而清淡地笑笑,道:“郡主這稱呼錯了!”
他叫我“郡主”,卻也無錯,無論是袁王妃還是蕭堯,都未廢黜過我郡主的身份,就連在桃源巷跟著我的內官宮女,平日皆稱我郡主,可他不讓我叫他“二弟”,自然是指我已不再是后宮的淑妃,只是一個棄婦而已。冥冥中似有一枚燒得通紅的針,深深地刺入心底,錐心刺骨的痛楚翻涌出來,我假作無意地笑道:“一個廢妃,的確不配再作你的嫂子,那么‘王爺’,請問有何貴干?”
蕭賢臉側向一邊,空茫地看向竹籬上的薔薇打出的挨挨擠擠花苞,笑道:“我也很快就不是王爺了,我已向皇兄遞了辭呈,辭去官職。至于爵位,族中尚有年輕好學的子弟,我也請求皇兄將我的封邑賜給他們。”
我莫名驚詫了,問道:“你這又是何苦呢?你皇兄答應了?”
他眼皮一垂,道:“還沒有,不過皇兄不答應,我就繼續上書請辭。”我正欲刨根究底,他卻關切道:“如今天時還涼,晨起露水又重,快別在泥里站著了,咱們進屋再敘吧!”
一句提醒了我,始覺雙腳插在泥里,早已涼透了,又酸又麻,忙喚度娘舀水來洗了,穿上羅襪布鞋,他卻早已為避嫌疑走至正堂里去了。
茜兒捧了茶上來,我謙遜笑道:“布衣之家沒什么好茶,這是度娘用蒸青之法制的玉露茶,你將就喝吧!”
蕭賢呷了一口,浮現出“滴滴香濃,意猶未盡”的表情,笑道:“所謂‘中隱隱于市’,郡主如今也算清凈之人了!”
我澀澀一笑,道:“是啊,我是‘竹籬茅舍自甘心’,卻想勸王爺一句,‘大隱隱于朝’,王爺正值盛年,何不多為國家社稷操勞幾年?”
他深深地望了我一眼,道:“淡泊明志,寧靜致遠,我與嫂嫂是一般的心思,若……”蕭賢的皮膚跟喝了茶水過敏似的,從面皮到脖頸,直至雙手,全國山河一片紅,他平復了略顯急促的呼吸,努力使語調顯得平靜,“若蒙不棄,我愿隨你一起歸隱……”
蕭賢這種另類的求婚儀式讓我大腦缺氧小腦萎縮,沒想到過了這么多年,連化學元素都會衰減,他卻仍舊“咬定青山不放松”,可偏偏他遇到的,是一個與他同樣“任爾東西南北風”的人,所以,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我搖了搖頭。
他帶著一絲惶惑,不解道:“為何?他已將你廢黜于此,難道你還奢望他能接你回宮?”
我苦澀地笑笑,言語如翩躚于天際的流云,悠遠而空茫, “不是他廢黜我,而是我離開他。我得不到一個“只取一瓢飲”的夫君,只能守著自己的心過下去。”
蕭賢唇角一揚,笑道:“眼前就有一個‘只取一瓢飲’的人,你為什么視而不見?”
我側過迷蒙的眼神,疑惑道:“你?”
他急切切地問道:“怎么你不相信我嗎?”
我凝神看了他半晌,提醒道:“你忘了嗎?你答應過崔妙沁,讓她永遠做蕭賢的妻子,成王的嫡妃。”
蕭賢氣定神閑地答道:“不錯,我是答應過她——可如果蕭賢死了呢?”
我被他用生命來表白的方式嚇了一跳,驚訝道:“你這話什么意思?”
他眸中透出的柔和光芒如照進枯井的一縷暖陽,“你真不明白嗎?我愿意拋棄功名利祿,仕途爵位,只要能與你……”他的渴望如掛在頭頂的艷陽,曬得天地都要澎湃起來了,“與你長相廝守……珠兒,我早就想好了,人生最開懷的事不是錦帽貂裘,鮮衣怒馬,而是至愛相伴,歸隱林泉……”他清澈的目光離我越來越近,甘醇芳冽的氣息劈頭蓋臉地向我襲來,若換作別的女子早已被秒殺了,可是我不會,我的心里裝著另一個人,那個人自從走進我心里的那一刻,就再也不曾離去,這樣滿的一顆心,如何再容得下一個蕭賢?
我堅決地向后退了兩步,毅然道:“你對我的深情厚誼,我只能敬謝不敏了。蕭賢,我不是可以與你‘江海寄余生’的人。”
我與他的這一番短兵相接,猶如屠龍刀與倚天劍卯足了力氣互砍,碰撞出的絢爛火花轉眼化為灰燼,最后落在他那兒的,是無地著相思,落在我這兒的,是相顧兩無言。
蕭賢眉心緊蹙,如星子般璀璨的眸子,此時卻閃動著熊熊的烈焰,在小小的堂屋中火花四濺,“為什么?都到了這般田地,你卻仍是對他一往情深?”
其實這也是我想問的,也許愛情本就不可理喻,只是一種無能為力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