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娘心中翻動的巨浪滔天已變作細浪微波, 伊靜靜說道:“是昨日晚上的事,王妃發動了政變,逼王爺下旨, 世子李茂繼位為潭王, 王妃成了太妃, 王爺被遣入頤福堂居住, 王府的姬妾, 全部送入西郊的水云庵修行去了。”
不知何時,我已經靠在冰涼的黃藤芯子上,森森的冷意沁入皮膚, 半邊身子酸麻地痛楚著,一柄銀光燦燦的彎刀穿入我的心臟, 卻沒有殺死我, 只是扭曲地在暖熱的血肉中絞動, 點點滴滴的血,淋淋漓漓的血, 洇在地上,像一個個血紅的小篆……忽然,渾身的肌肉齊齊跳動一下,我跳起來,打開床邊那只黃花梨箱籠, 那只黃花梨箱籠, 四角雕著云頭, 云頭九曲回腸的邊沿上積著厚厚的塵灰, 打開箱籠, 撥開綰朱結碧穿金嵌玉的衣裳,一團火紅在眼前燃燒——那是我的嫁衣, 在嫁衣的鳳冠里,嫁衣的鳳冠里……虎符呢?爹交給我的虎符,去榆州之前它還好端端地躺在里面呢,為什么?
度娘曳著一條疲憊的影子走過來,低語道:“虎符已經被蕭丞相拿走了,昨日他就是用虎符調動了羽林衛,保世子登上王位的。剛才若沒有阿豪在上陽門接應,我們根本進不來。郡主現在應該想想怎樣自保?”
我驀然回首,迎上度娘夜色如漆的目光,道:“怎么?有人要害我?”
伊搖搖頭,道:“暫時不會,好在郡主與大爺夫妻恩愛。郡主的兩個妹妹便沒這般運氣了。凌霜郡主已經被姜博遠送去水云庵了,落雪郡主跟宮志騫一起被發配嶺南。”
宮志騫平日便劣跡斑斑,充軍發配自是不在話下,可是姜博遠?我問度娘:“好歹凌霜也是世子的堂姐,姜博遠怎么敢打發了她?”
伊鄙夷道:“姜博遠早已投靠了蕭丞相,聽說他幾番潛進王府,繪制了王府的精密圖樣,崔廣晟帶著羽林郎包圍王府的時候,如入無人之境。如今姜博遠不但安然無恙,還升任了吏部侍郎。”
嘴角浮上一絲凄涼的微笑,王府里那個鬼果然是他,我問度娘:“你從哪里聽來的這些事?”
度娘道:“幸而青花嘴快,謝媽媽幾番示意她不許多嘴,她還是告訴我了。謝媽媽怕郡主知道了出亂子,攔著我不叫我走,我用迷魂帕迷暈了她們,才回來的。”
我只倚在云頭上,眼不錯珠地盯著水晶簾篩下的蒼白月色,那么清,那么冷,清冷的白的盡頭卻是最濃郁的黑,黑得我不愿相信,我微微抬頭,問伊道:“你說,虎符是誰拿走的?”
伊躊躕了,我從唇齒間咬出一個字,“說!”
伊囁嚅道:“不……不至于吧!”
我無力地闔上雙目,道:“還能有誰?唯一可以在這屋子里來去自如卻又可以從這場政變中得到好處的人,就是……他!我不會疑你,是因為作這樁事不會于你有任何好處,可是他不同……沒想到,沒想到……虧我還那么相信他……”
胸口早就有血氣翻涌,此時濁浪滔天地打上來,早就已經被撕裂攪碎的五臟六腑,挾著烈焰灼燒般的痛楚,齊齊涌出了喉嚨,我真想吐出所有可以維系生命的熱血,直至無聲而逝,但嘔出來的,只是中午喝下去的不多的糙米湯,人生最大的悲痛,從來就不是死亡。
度娘忙抽出一條輕白的紗絹,替我拭凈嘴角,我綿軟地推開她,像個游魂似的,從床上蕩起來,順手甩出枕邊的福黃玉像,“當啷”一聲,曾經的恩愛魂飛魄散。我蕩出齊眉館,蕩出院子,蕩在凹凸不平的石子甬道上,蕩到哪里去,我自己也沒有方向,只是不停的向前蕩著,身子也像瑟縮在寒風里的一架秋千,來去無依。
伊趕了上來,含悲道:“我知道郡主恨他們,郡主若真咽不下這口氣,奴婢愿代勞……”我抬眼瞧著伊,一時沒能明白伊的意思,頓了一頓之后,秋夜清冽的寒風吹開了朦朧的思緒,我去的方向,正是惠風軒,所以伊才會這樣說,可是我依舊茫然地向前蕩去,我不知道,該死的是蕭丞相夫婦,抑或是他,抑或是我……
我突然很想一頭撞在迎面攔住的大玲瓏山石上,這石頭好眼熟,我想起來了,這是綰碧閣,是我曾經藏身偷眼看他的地方,素緞冷藍鑲滾大氅的影子,曾經那么遙不可及,又曾經那樣生死相依,而現在……
一團黑影漫天匝地覆上我的頭臉,難道我真的撞過去了,不對,大玲瓏山石哪有這樣軟,就像有一次,在聽松堂的外面,我誤以為撞上了一棵樹,卻原來是……他!
卻原來是他!
他一定是剛從惠風軒回來,阿豪在車里一定把原委都告訴了他,所以他才那樣馬不停蹄地趕去惠風軒,自然是要討頭功的。
我狠狠地盯著他,雙目幾乎要變成兩彎利刃,當胸刺入,他默默地看著我,眼波里交錯著猶疑與堅定,最后他仿佛下了決心似的,一字一頓地道:“珠兒,你不要怪他們,都是我做的,王妃與父親共謀的事情,我早就知情,你就是不說跟去,我也要哄你去榆州,所以……虎符也是我拿的……”
我幾乎要被他淡淡而言的幾句話撕碎了,為什么?我那么相信你,你卻一直都在背后精心編織著一張美麗周密的大網,算計我。
不知道什么時候,我揚起了手,拼盡最后一絲力氣打過去,他不閃不避,身子虛弱不堪的我卻一掌打偏,猛地摔在地下。
度娘撲過來,凄厲地銳叫道:“血……血……郡主摔傷了……”
一直閉目平靜地等待狂風暴雨的他,低呼一聲,也撲了上來,不斷地叫著我的名字。心口翻涌的殘破與痛楚,又一次奔流而出,卻吐不出任何東西,幾天來路途勞頓,我早就精神懨懨,不思飲食,像一具徒有其表的稻草人,早就成了空殼子。但是我還是莫名地驚恐起來,因為淡粉羅裙上染紅的點點斑斑,并不是摔傷,而是方才身子下墜之時,小腹一陣劇烈的絞痛,隨后流出的灼熱而粘稠的東西。
在我失去意識的最后一個瞬間,我感覺到蕭堯抱起了我,疾走前趨,耳畔是他的一聲聲急痛的呼喚“珠兒,珠兒……”,聲音越來越小,漸漸地什么都聽不見了……
醒過來的時候,只覺得慘白的天光耀得眼睛難受,漸漸地這種難受蔓延到四肢百骸,充滿了每一個毛孔,我在林立的睫毛間,勉強看清了面目模糊的蕭堯,他見我緩緩睜開眼睛,立刻欣喜地挨過來,柔聲問道:“珠兒,你醒了?”心頭壓上許多黑沉沉的東西,即使在昏迷的時候,也不曾輕松半分,那些記憶的殘片在腦海里慢慢合攏,形成一個完整的開端發展高潮,想要推開他,卻連抬起手指的力氣也沒有,我扭過頭,不想看見他欣喜之中透出的關切和痛心,唇邊無力地吐出兩個字:“出去!”
蕭堯的凄愴里挾著一絲嗚咽:“珠兒,是我錯了……”他真有那么傷心嗎?就算這傷心是真的,事已至此,不是他認個錯就可以一筆勾銷的。
我依然沉默。
他靠過來撫摸我散在枕邊的碎發,我躲不開,只能任由他,他哀痛道:“珠兒,你別傷心,”奇怪,我有什么傷心的,只有仇恨滿胸,“你養好身子,我們還會生很多孩子的……”心頭驟緊,他是什么意思?眼睛空洞地望了赤金半月帳鉤很久,然后利劍穿心的銳痛終于令我清醒過來,孩子,淡粉羅裙上星星點點的血跡,染紅了潔白的折枝玉蘭……我的孩子,沒了……
雖然早就感覺出那種曖昧傷痛的不祥,但是當事實在我眼前一清二白的出現時,我還是痛徹心肺了。一個鮮活靈動地生命,就這樣變成了一團血污,而我和蕭堯的血脈相連,從此也就一刀兩斷了。
枕邊不知什么時候變得濕涼黏膩,我真的流了那么多眼淚嗎,菊葉蹙金玫瑰軟枕發出淡淡清苦的氣味,一如我的心境,我安慰自己,這樣也好,也許是天意,我和他,以欺騙開始,以算計結束,本不該有什么真心的。
蕭堯在床邊膩了很久,沉默和冷戰始終是充斥齊眉館的主流味道,后來蕭夫人打發人來找他,大概是說蕭丞相又不好了,他跟我說了幾句話,又走了。
蕭堯才走,度娘又挨過來,端著一碗苦得面目猙獰的藥湯子。伊舀起一匙,道:“郡主喝藥吧!”我向來把吞藥汁子當作極刑,不同的是,自己端起藥碗大口大口喝下,相當于自裁,而叫別人一匙一匙喂,相當于凌遲。
我作出一個“喝藥,毋寧死”的表情,伊見我堅決,猶疑著把藥碗擱回小幾上,青瓷碗底與金絲楠木的小幾碰撞出一聲清脆。連云錦堆花袖與紅萼梅花湘繡的褥子摩挲出的悉索之音告訴我,伊坐在了方才蕭堯坐的位置上,開始絮絮地勸我:“郡主要忍這一時之忿,孩子沒了,您更要為自己的將來細細打算。”
我還能怎樣打算,橫豎不過像凌霜那樣,削發出家,倒也清凈,舍棄這個荒誕萬端的人世比舍棄一頭青絲來得更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