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我一面捧了水來,親自侍候蕭堯洗臉,一面聽他滔滔不絕地講著南征之事。“那‘賽蛟龍’張雍, 果然是將門之後, 好樣的!幾千敵兵圍著他們七八百人, 他居然面不改色, 仗著那口龍牙寶刀, 硬是帶著手下從九宮陣裡衝了出來,那九宮陣是英王麾下的得力干將鄭闖的得意之作……”我遞上用舊年的桃花汁子做的胰子,笑道, “洗臉吧!”他這才戀戀不捨地停了此話綿綿無絕期地講演,麻利地洗臉, 才洗完, 只拿了手巾胡亂擦了一把, 又迫不及待地道,“這次得勝歸來, 我封他爲忠毅侯。”
我想起留仙峪蕭堯被甘靈雁搶親的事,不由暗暗好笑,道:“依我說,張雍總不及他夫人勇武,在留仙峪的時候, 甘小姐一個不高興, 那張雍整個人都小了一圈。”
蕭堯大約也想到自己與甘小姐洞房花燭的事, 笑道:“張夫人也是巾幗不讓鬚眉, 帶著她手下的娘子軍, 戰時與士卒們一同上陣,閒時還開火做飯, 縫衣補被,朕這回是要封她一品誥命的。”
我點點頭,笑道:“這還差不多,他們也算夫唱婦隨了……”說到這兒,我卻想起了蓋天英,便回身揭開大紅蟒緞的袱子,道,“你也算會忙裡偷閒的了,還叫蓋天英給我送了這個來……”
蕭堯的眸子裡瞬間溫暖如春了,走過去撫摸著那捲圖軸,讚歎道:“蓋天英也很會當差,這圖軸應當是他找人裱糊過的,才能這般光色如新。”我心想怪不得呢,蕭堯在烽火連天之中作了這幅畫已屬不易,哪能再有本事把她打扮地精緻嶄新?
我凝望著畫軸上的細細的白茅草,試探地問道:“蓋天英,可是你安插在宮裡的人?”
他先是一怔,既而展眉笑笑,道:“什麼事都瞞不過你,不錯,我是在前朝後宮安插了自己的人,以免重蹈岳父當年的覆轍!”
他擡出了爹,我被噎得無話可說,儘管也知道他這樣做沒錯,但一想到是拿來對付蕭賢的,心裡便有些不是滋味,這樣一出神的工夫,已是不覺呆了半日。
蕭堯見我沉思不語,還當我心裡不受用,遂安慰我道:“你不必介懷,我與賢兒並無甚嫌隙,不過是防患於未然,於他於我都是好的。我也不想這樣,只是人在其位,身不由己而已,誰叫我做了大梁的皇帝呢。”
他說得句句在理,我心裡沉重的倦怠感卻揮之不去,只是默默地轉過臉,拿過茶滷和白開水來,伺侯他漱口。
他見我悶悶不樂,索性放下手裡的鬼臉青的茶花杯,道:“我知道二弟自你嫁過來,便對你照應有加,你也不必鑽牛角尖,這回封賞功臣,朕也賜了他鐵券丹書,這份尊榮,就連跟著朕血戰沙場的功臣都比不上!”
蕭堯大概自己都沒覺得,他方纔已在自稱“朕”了。我彎一彎脣角,拉出一個虛弱的笑容,“你如今防著他,以後會不會也這樣防著臣妾?”
他未曾想到我會說出此話,臉色有點沉重得超負荷,道:“怎麼一提到二弟的事,你便這樣上心!”
我有點生命垂危的驚竦了,蕭堯的柔情似水像糖衣炮彈,讓我忘了伴君如伴虎之類的真言,再這樣真情流露下去,只怕會讓蕭賢躺槍,忙軟言解釋道:“是臣妾多慮了……”或許在蕭賢的面前,我可以八面玲瓏長袖善舞的話來,但面對蕭堯,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撒謊撒出風格,撒出水平——可惜他並不知道這一點。
蕭堯攬我入懷,撫慰道:“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時候不早了,我也該上朝去了。”
他穿上明黃的龍袍,漸行漸遠,我呆呆望著他的背影,覺得眼睛都被那熱烈的明黃灼痛了。
在天下人眼裡,我是大梁皇帝最寵愛的女人,一定是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然而真正過起日子來,也不過就是柴米油鹽醬醋茶,只不過尋常民婦解決了柴米油鹽醬醋茶的問題,也就萬事大吉高枕無憂了,而身爲嬪妃,這些問題不難解決,真正棘手的,是這些東西吃得太飽之後,總得找點故事消遣消遣,這一消遣,就可能有生命危險。
蕭堯回宮之後,天下初定,政務繁忙,他幾乎每天都會批摺子到到很晚,有時實在太乏了,便召我去重華殿伴駕,合宮裡只有我與吳悠悠兩個女人,蕭堯十日裡倒有八日是與我在一起的,偏偏太后與伊這位親侄女,關係又不鹹不淡,也樂得見伊失寵,自己關起門來日日誦經唸佛,兩耳不聞宮中事。
可是恩寵與怨恨,從來就是一對生死相許到海枯石爛的戀人,從來都是相伴而生的,寵極而招怨,幾乎是用一隻嚴重衰竭的腎都可以想明白的道理。
山雨欲來之前不總是風滿樓的,也許是過分平靜的表面下潛藏的波濤暗涌,就算你不知道第二隻靴子何時會扔下來,到頭來災禍還是會不期而至。
這日傍晚,蕭堯因在重華殿宴請白戎使節,因此未曾來後宮。白戎的內亂已平息,但國力大衰,新繼位的汗王向大梁稱臣,約定世代結爲友好,蕭堯也很高興,中原多年飽經戰亂,也正是需要休養生息的時候。
我只在含煙閣裡與度娘百無聊賴地玩著六博之戲。六博時,兩人相對,每人六子,局分十二道,兩頭當中名爲“水”,置“魚”兩枚。博時先擲採,再移棋,攻守進退,互相脅迫,棋行到處,則入水吃魚,每吃一魚得二籌,以得籌多者爲勝。
我記掛著蕭堯,心不在焉,已經被度娘贏了幾局,當我再次目光遊移地飄向窗外時,度娘把棋子一擲,笑道:“奴婢原先只知輸棋空易贏棋難,今兒郡主終於叫我見識到了,原來這輸棋也是極難的,奴婢把棋子都把送到郡主跟前,郡主還只茫然無知。”
我低眉觀棋,也笑了,我是身在花果山,心隨取經人,難怪度娘埋怨我。我重整旗鼓,準備翻盤,這時吳悠悠在幾個宮娥的簇擁下,氣宇軒昂地進來了。
吳悠悠又把那套可與日月爭輝的鳳凰開會套在了身上,只是如今伊再不作長期臥病之狀,而是滿面紅光激情四溢,跟捧回了奧斯卡小金人一樣雄糾糾氣昂昂。
我正墜入五里雲霧裡潛心思索,伊來的目的到底是什麼,只見站在伊身後的青花,一臉的悽風苦雨狀,使我頓感兇多吉少。
果然不出所料,在面無表情不置可否的看著我行完禮後,伊穩如泰山般的坐下,也接過度娘捧上來的茶,就這麼波平如鏡的坐著,鐵青的臉快跟伊的胸脯子一樣的一馬平川了。
我只得投石問路兼打破僵局,笑道:“皇后娘娘貴步臨賤地,不知有何吩咐?”
吳悠悠有臉上因爲塗了太多的脂粉,活像一個製作不太合格的麪人,即使在這樣的蒼白之下,伊還是華麗麗地兇相畢現了,冷冷道:“皇上即刻便來,等皇上來了再說!”
果然,伊話音甫落,只見八個內官擡著金頂鵝黃繡龍輦,撐著九龍明黃曲柄蓋,一路迤儷而來。吳悠悠立時欣喜不已,像看見阿拉丁神燈一樣看著蕭堯,彷彿擦上三下,便會心願得償。
我有一剎那的怔忡,暗思,既然吳悠悠請來皇帝打算向我興師問罪,自然是帝后同來更加氣勢如虹了,怎麼反而倒是前後腳到的呢?難道伊就這樣火燒眉毛,連皇上也不肯等麼?
細細一想卻又明白了,定是蕭堯勉爲其難卻又不得不作爲一場家庭糾紛的觀戰者,才命吳悠悠先到的。擁有後宮佳麗的皇帝,有時也是頗爲無奈,因爲背後的女人出於功利私心繫了多少個活釦死扣,最終都得由他來充當解鈴人的角色。
蕭堯負手,長身玉立,只是沉默地打量著他面前的兩個女人,一臉得色的吳悠悠和一臉茫然的我。
蕭堯漠然地看了伊一眼,不耐煩地說:“你不是有話說嗎?快說吧!”
伊的臉由皮粉而硃紅而淡黑,但只一瞬間,伊整個人就變得炯炯有神,指著我以受害人家屬的口氣,聲嘶力竭地控訴道:“臣妾身爲六宮之主,不能整肅綱紀,是臣妾失職,淑妃她……她……行止不端,穢亂宮廷!”
這樣一頂碩大的帽子扣將下來,我幾乎當場被雷倒了,清醒之後忍俊不禁,忍俊不禁之後卻是莫名的恐懼,縱觀歷史長河,天上掉餡餅的事幾乎沒有,天下掉鐵餅的事可是屢見不鮮。吳悠悠今日是有備而來,背地裡一定作了充分的調查取證工作——包括僞證。我若是疏乎大意,說不定今日這置我於死地的機會,還真的垂青了伊這有準備的頭腦。
我泰然自若地向蕭堯行下大禮去,四平八穩地辯道:“皇后娘娘給臣妾扣上的這樁大罪,臣妾委實不敢擔承,臣妾一向嚴守宮規,恪守婦道,一片心意只對皇上……”
伊把我的一番即興辯詞扼殺在搖藍裡,掛著扭曲的媚態,獰笑道:“你私自出宮徹夜不歸,叫嚴守宮規?你與成王暗通款曲,叫恪守婦道?你的一片心意,只怕早就移到成王身上去了吧?”
我竦然一驚,頓感芒刺在背,蕭堯本已因爲蕭賢的事對我生了猜疑,如今吳悠悠這副爛藥豈不正下在傷口潰爛處,弄不好還要禍及蕭賢,我告誡自己,千萬要忍住,無論如何,不能爲蕭賢說一句話,求一句情,否則便是置他於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