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夫人是個極重面子的人, 今日之事又是家丑不可外揚,因此立時便心驚肉跳地問道:“誰?”
“是我,姑母?!笔菂怯朴频穆曇? 伊細聲細氣地道, “我來找姑母閑話, 姑母既然不得閑, 我就先回房去了?!?
說罷不等蕭夫人答言, 人影一晃,便不見了。
這里蕭夫人以手加額,喘了兩口大氣, 輕蔑道:“敬重愛慕?你別當我是瞎子,你以為你搬到翠景溪去, 我就鞭長莫及了么?那個青樓的紅牌, 什么家世, 什么底細,我摸得清清楚楚, 她想進我們蕭家門,想也別想?!?
原以為蕭賢又會拍案而起據理力爭,不想他只是輕描淡寫道:“嬋娟從不是汲汲于榮華富貴的人,她只愿與我長長久久地在一起,別無所求, 這也是她叫兒子敬重的地方?!?
“哼!”蕭夫人鼻子里氣流充足, 像墊了鼻梁一樣, “青樓里混出來的, 都是哄爺們的高人, 我看你是叫那個狐媚子勾了魂去了!”
蕭賢肅然正色道:“太太勿要把人說得那樣不堪。”
蕭夫人柳眉一豎,正欲反駁, 蕭堯終于開口了,好意勸道:“暑熱的天,太太別氣壞了身子,二弟年紀尚輕,親事是否等父親從榆州回來,再從長計議!”
蕭夫人雙目一闔,道:“堯兒,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父親與崔尚書的結親之意,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不過心照不宣而已,崔小姐是姑娘,總不能等著崔家來趕著咱們吧!先訂了親,才好預備婚事,賢兒也不小了——你父親也是這個意思。”
蕭堯一向沒有他弟弟的機靈變通,況且蕭夫人的話句句以事實為依據,以封建禮教為準繩,把蕭堯堵了個啞口無言。
我這才聽出蕭賢的預備役新娘,原來就是那個兩眼望天目中無人的崔妙沁,頓時一陣胃疼,沒想到我與那位姑娘還有這樣的緣份,將要共居一個屋檐下,真是前生積德呀!不知道嬋娟聽了這個消息會傷心成什么樣呢?雖然伊也知道自己不可能作蕭賢名媒正娶的夫人。
蕭夫人盯了一會兒蕭賢,方春風化雨地勸他,道:“我知道你喜歡翠景溪那位,這樣吧,只要你娶了崔家小姐,過個一年半載,我許你納她作妾,如何?”
蕭夫人不愧為脂粉隊里的英雄,又打又拉,先給一巴掌,再喂一塊糖,先曉以利害,再許以好處,成功迫使蕭賢繳械。
蕭賢看看他母親鐵青的臉,又看看蕭堯殷切的臉,又看了看我憐憫的臉,長長地透了口氣,道:“好吧!”
蕭夫人立即轉怒為喜,笑道:“好賢兒,娘就知道你最懂事,這回好了,你嫂嫂是郡主,你又娶了權臣之女,日后封官封侯,我們蕭家的門楣可有光了。”
大概伊這場勝利太過來之不易了,使伊在歡喜過度之余,不由真情流露,我一下子想起度娘告訴我的保寧侯的爵位問題,目光精燦地看了蕭夫人一眼,伊是個絕頂聰明的人,馬上意識到自己說話說多了,忙住了口,但臉上還是抑制不住笑盈盈地。
既然戰爭結束了,那就得坐下來吃頓飯開個茶話會拉近拉近距離,修補一下被惡斗冷凍了的感情。古今中外,大到世界大戰血流成河白骨如山,小到夫妻干仗臉上留了爪印作紀念,一般走的都是這個程序。蕭夫人母子自然也概莫能外,于是蕭堯在惠風軒風平浪靜之后,便跑進跑出張羅筵席忙得不亦樂乎。我則忙里偷閑地跑到廚房一側的花圃旁邊跟度娘聊天,這一消極怠工的舉動正中蕭夫人下懷,伊正好可以跟兒子單獨淌眼抹淚地哭訴一番“我是為你好啊”云云。
蕭家的廚房里都是些百里挑一的名廚,也不用蕭堯費多大精神,所以沒多久,他也就回屋歇著去了。
我仍舊站在一叢青郁郁的珍珠蘭旁邊,跟度娘絮絮地八卦惠風軒里的這場軒然大波。
度娘聽了,散淡地笑笑,道:“蕭夫人得償所愿,往后二爺有了崔家這個大靠山,必然前程似錦啊!”
我微有驚詫,問道:“崔家果真這樣厲害么?”
度娘眼瞼一垂,表示肯定,又說道:“崔大人執掌吏部,百官的任免遷謫,皆是他說了算——郡主也知道,咱們王爺是武將出身,這些文治的功夫,先前只仰仗蕭丞相,如今,就只靠崔尚書了。他雖無相位,卻有相權啊!”
我心里像刺出一個深邃幽暗的黑洞,一下子空落落地,大權旁落,歷來都是山雨欲來的前兆。
蕭夫人這樣的女人也真是可憐??丈艘桓鼻山萑f端的頭腦,卻不幸生為女子,無法立一番事業,年輕時與丈夫和丈夫的女人斗智斗勇,老來與兒子和兒子的女人斗智斗勇,小三來臨要展現寬廣胸懷,更年期逼近不能找心理醫生,一生都生活在瑣碎而無聊的悲與喜之中。
我于是發了一個很長的呆,等到靈魂歸位的時候,看見度娘正明眸似水的瞧著我,笑道:“其實崔尚書也正想與蕭家一榮俱榮,前些日子二爺拖拖拉拉地不應親事,崔大人就把二爺上的幾道折子都駁了,連吳允宗大人進京的事,也耽誤了?!?
凡事不可背后說人,度娘話音未落,就只見吳小姐神情落寞情緒慘淡地從珍珠蘭細細的一枝一葉間移了過去,那身影充滿了文藝的悲涼,我們相視一眼,噤若寒蟬。
度娘看著吳小姐的纖影一握,嘆息道:“聽說吳大人改任榆州司馬,表小姐這幾日就要到榆州去了?!?
雖說做司馬是升遷,但榆州地處潭王與定王龍爭虎斗之地,不定哪天就會大動干戈,還不及在蜀地來得平安。這個崔哲熙大人,在官場上橫沖直撞的勁,跟他兒子如出一轍。
我不禁一陣唏噓,道:“真是鬼魅橫行!”
度娘忽而想起了什么,眉心一攢,道:“郡主可知道王府中鬧鬼的事嗎?”
我陡然大驚,道:“有這種事?”
度娘警惕地望望四周,悄聲道:“王爺素來厭惡神鬼之說,故而傳了幾日,也都拋諸腦后了。說是一個遍體漆黑的鬼,夜夜從醉月湖里升上來,在府里輕飄飄地轉,天亮之前又沉入湖底了……”
我聽得雞皮疙瘩此起彼伏,忙打斷度娘,道:“我也不信鬼神之說,你別再說了?!?
度娘大約看到我紅白不定的神色,笑道:“奴婢也不信此說,奴婢是擔心,人比鬼惡!”
說實話,比起鬼來,還是人更可怕一點,我寒毛直豎,瑟瑟發抖,正巧這時儀門上傳話說“何內官到了”,我和度娘不知何事,立時叫了蕭堯趕去榮安堂。
何內官是來傳爹的恩旨的。正如袁王妃英明預料的一樣,蕭丞相在榆州光榮病倒了,正照著藥方服藥休養,一時回不來,爹特遣蕭堯去照料,而且近來定王軍隊時時偷襲榆州,榆州的糧草又須從西京調運,故而一舉兩得,叫蕭堯押送大軍糧草前往榆州。
榆州軍中因為時疫掀起的驚濤駭浪雖已漸漸平復,但是蕭堯一路山長水遠的自投險境,我著實放心不下,也有些日子沒回王府看爹了,所以我帶了度娘,去王府求爹讓我跟蕭堯一起去榆州。
王府中花木蔥蘢,陰陰翠潤,雖是夏末,余暑未消,幸有密密匝匝的荷葉擠進視野,滿眼青碧,使人心靜生涼。夕陽戀戀不舍地一點一點隱入山巒,落日的余暉薄薄地敷了一層,向陽處是朱紅,背陰處為赤紫,光彩絢目,美妙絕倫。
爹夏日常居于重華堂東邊耳房的碧紗櫥里,我進去的時候,他正穿著家常的水藍輕羅寢衣,大鑲大滾的江牙海水凹紋,坐在紫檀雕藤翹頭案上批折子。聽見細碎的足音,爹抬頭一看,皺緊的眉頭倏然松緩了許多。
我斂衽行禮,月色香云紗裙上點綴了星星點點的石青色小花,俯身下拜時如一泓碧水中蕩漾著青圓片片,爹笑吟吟地扶我起來,道:“我的寶貝女兒‘無事不登三寶殿’,平日沒事也不來看看爹?!?
我依偎在爹肩上,故作嬌聲,道:“看爹把人說的,女兒以后可再也不敢來見你了!”
爹立即吩咐人端了百合蜜棗湯給我解暑,又笑道:“我才說一句,就叫你找著由頭不回來了,難道你心里除了那個蕭堯就再沒有別人了?”
我揪揪爹的胡子,假意羞赧,撒嬌道:“哪里?在女兒心里,爹永遠是最重要的。”
雖知我有意哄他開心,爹還是甜絲絲的,摸著我身上灰綠羽紗凌云紋繡襦,道:“年輕姑娘家,怎么穿的這樣素凈?”
我心中一動,端然正色道:“珠兒聞得榆州吃緊,將士雖然奮勇殺敵,然而身受時疫困擾,如今仍是時時身處險地,女兒想士卒們也有父母親人,他們在前方受苦,家里妻兒老小一定也是食不甘味,夜不安寢,心中不安,就有多少顏色衣裳,也無心穿用了,故而我衣著素衣,以示與百姓休戚與共。”
爹的臉色由繽紛生動的3D立體圖變成了黑白照片,問道:“你想跟蕭堯去榆州?”
爹的皺紋不是白長的,一針見血地揭露了我的真面目,我只好軟言相求,“爹就答應我吧,我不會拖蕭堯后腿的?!?
爹拂落我的手,神色凝重,道:“你知道這一路上多少危險?你知道榆州前線隨時有敵兵來襲嗎?你知道……”
我打斷爹的話,“正因如此,我才應該跟蕭堯在一起啊,夫妻同心,我怎能在他安危難測時,不與他同甘共苦呢?”
爹沉默許久,空氣中上下浮動著許多氣泡,破碎,又合攏,終于,爹點點頭,一揮手,算是表明了態度。
我連忙叩首謝爹,爹握著我的手,拍一拍,道:“你不會求了恩旨,就迫不及待的回蕭府,連在這兒住一夜都不肯吧?”
晚霞滲進如煙似霧的綃紗,映得屋里紅云遍地,我輕笑道:“自然要住在這里的,我這就叫度娘去收拾含煙閣?!?
爹的嘆息如一縷薄云,消散在熱火朝天的空氣里,他兩手枕在腦后,道:“真是‘女生外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