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煙閣沿著一帶籬笆植滿了郁郁蔥蔥的玫瑰, 光陰荏苒,正是玫瑰漸漸凋零之時,如遲暮的紅顏, 淋漓地展露最后一抹妖嬈, 階前長著一溜茉莉, 卻開得香氣正濃, 一叢青綠上零星地綴著清清淺淺地白, 倒也清淡雅致。游廊上攀藤的葡萄已經(jīng)開始長出了銅錢大小的葉子,稀稀拉拉地,還不成氣候。
聽劉奶奶說, 葡萄架底下是有鬼的,一生此念, 涼意瞬時穿透四肢百骸, 對度娘說:“不早了, 關(guān)緊門戶,咱們歇著!”
夏日天長, 度娘抬頭看看淡灰藍的天空,詫異道:“天還早著呢,郡主不在院子里乘涼?”
我扶了扶額頭,道:“今兒鬧了一天,我有些頭暈, 還是早點歇著吧!”
說罷, 進了屋, 也不掌燈, 拽過一條夾紗薄被就歪在床上了, 屋里黑洞洞的,讓人聯(lián)想到那個遍體漆黑的鬼, 睜開眼,伸手不見五指,還是想到那個遍體漆黑的鬼。
才想叫度娘掌燈,突然一陣鑿門之聲,我嚇得三魂失了六魄,抱著被子蜷成一團,只是不敢動一動,還是度娘手忙腳亂地起坐披衣,奔出去開門。
聽到院子里有細碎的低語聲,度娘柔聲細語地把客人直讓進來,我才略略安心,應(yīng)該是相熟之人。
來客都一腳跨進門檻了,還依依地一步三回頭,倒真像有個鬼在后頭跟著伊。待我將這人面目看得仔細,忙踏上繡鞋,翩然下拜,道:“皙妃請坐。”來者正是皙妃李茹皙。
皙妃雖不是絕色美人兒,卻也小巧秀氣,伊一向溫情親民,在王府中頗有人緣,伊不大得寵,當(dāng)日我在王府中時,伊也時常來含煙閣坐坐,打發(fā)時光,此時在流動的燭火中望過去,容貌雖仍舊是觀之可親。氣色卻似乎不大好,明亮的眸子里閃爍著驚恐與忐忑,一進門便用冰涼的手指握住我的手,顫顫地直打哆嗦。
我一面命度娘倒茶,一面強作笑顏,問道:“皙妃今日似有心事啊!”
伊目光游移地看看我,又瞧瞧度娘,才怯怯道:“我遇見鬼了!”
一語方歇,我差點從床頭摔下來,呲牙裂嘴地道:“什……什么?”
皙妃按著胸脯子喘了幾口氣,度娘倒了茶來,伊又喝了一大口水,才說道:“方才我到鐘靄榭錦妃那里閑坐,不想說著話的工夫,屋后檐角兒上的垂鈴?fù)蝗豁懥似饋恚\妃便罵上夜的侍女,侍女卻慌里慌張地跑進來,說鬧鬼了,我一聽,手里的蓋碗都打碎了,錦妃笑我膽子小,說‘我去把鬼給你捉來’。”
我聽著雖然心驚膽戰(zhàn),卻暗嘆沒想到錦妃竟是個女鐘馗,別說,伊那瘦竹竿的驚艷造型說不定真能把鬼嚇跑。我問:“后來呢?捉回來了么?”
皙妃愁眉苦臉,道:“捉什么鬼?她自己倒被鬼絆了個跟頭,摔得人事不省,叫侍女們扶進來,半日才醒過來!”
度娘忙問道:“那她見著鬼什么樣子了么?”
皙妃搖搖頭,不住地搓手,道:“問她,她只說那鬼穿著夜行衣,披著披風(fēng)戴著兜帽,看不清面目。”
這鬼還真是不食人間煙火,大熱的天兒,他捂得這樣里三層外三層,不中了暑氣頭暈?zāi)垦#驳闷鹨粚悠閸缈部赖酿蜃印?
度娘森森然說道:“既如此,可見不是鬼,是有人裝神弄鬼了!唉,可惜錦妃沒看清他的模樣。”
我和皙妃齊齊朝伊看去,細細回味著伊的弦外之音。突然,皙妃道:“其實,錦妃出門捉鬼的時候,我從紗窗里向外看,覺得那身形眼熟得很,我來時想了一路,后來終于想起來,那人像……”
我跟度娘一起跳起來,快把伊晃散了架,問道:“像誰?”
皙妃心有余悸地環(huán)顧四周,仿佛那鬼還陰魂不散地跟著伊,然后躡手躡腳聲音飄乎地說出三個字:“姜博遠!”
伊的聲音雖低,引起的震撼效果卻讓含煙閣剎時靜得跟太平間一樣,我跟度娘僵尸似的愣了半天,半張的嘴巴能塞得進一顆雞蛋,真是惡人賽過鬼啊!
度娘深吸一口氣,道:“裝神弄鬼,必定是不得見光的事!”
我一邊飛快地思索,一邊道:“阮媚兒禁足之后,凌霜十日里倒有八日住在王府,不知她知不知道此事?”
度娘語氣頗堅,道:“凌霜在王府,晚膳時我還看見她的小丫頭寧榛給她預(yù)備夜里薰的瑞腦香呢!”
“那么姜博遠定是瞞著她了,凌霜在王府,他要進府來,大可以大大方方地住進來。”我推測著說。
度娘翻來覆去地捻著水墨彈綾帳子上垂下的秋香色流蘇,搖頭道:“也未必,若是夫妻合謀,他也不好大搖大擺地在府里晃。”
皙妃見我與度娘一遞一聲地把姜博遠這個嫌犯直接升格為罪犯,連忙擺手,道:“我也只是遠遠一瞧,并沒看得真切,郡主與姑娘千萬別出去說,不然我可洗不清了!”
我粲然一笑,對伊說:“自然知道!”
瞧瞧外頭三更已過,夜風(fēng)吹過來飄渺的更聲,地下的蓮花銅漏滴滴答答消磨著殘夜,我見皙妃身邊只跟了一個侍女,恐伊回去時害怕,因此叫了兩個上夜的仆婦,親送皙妃回到寢處。回到含煙閣時,已是深夜寂寂,院子里的繁花密葉簌簌有聲,我睡意全無,問度娘:“你怎么看?”
度娘是個穩(wěn)妥之人,此時便答道:“若坐實了是他,自然要稟明王爺?shù)模绅约阂彩敲诇茨槨客浚蹅兊共缓脕y說了。”
我坐在黑暗里,發(fā)出泰山壓頂?shù)膰@息,道:“王府的水很深啊!”
蕭堯知道我要與他同行,一改前幾日的愁云密布,立時艷陽高照起來,玉像已經(jīng)刻好了,拿回來擱在床頭,溫潤的福黃讓我們燦爛的笑容看起來溫暖柔和。蕭堯夜里要當(dāng)值,走的時候磨磨蹭蹭,一時囑咐我要早睡,一時又叫度娘夜里起來給我蓋被子,我不堪其擾,站起身來,把他和他的溫馨小貼士一起關(guān)在了門外,誰知他過了半日,又削尖腦袋鉆進來,補了一句:“忘了告訴你了,悠悠明日就要走了,她已求了太太,今兒在鶯語閣住一夜,你若看見里頭有燈火,可千萬別害怕,以為又見了鬼!”
他又在夾槍帶棒地笑我膽子小了,自從王府鬧鬼的流言聲勢浩蕩地傳進蕭府,一到夜里蕭堯就嚇唬我,嚇得我凈往他懷里鉆。
我才要抽出麻紗梨花絹子打他,心頭卻生出一個問號,道:“怎么明兒要走了今晚還要換地方,也不怕?lián)裣恢俊?
蕭堯笑道:“她原先在我們家時就是住鶯語閣的,這回是太太想與她住得近,方便說話,才叫他住補桐院的。”
一時蕭堯走了。度娘走過來,悄悄笑道:“郡主知道吳小姐為何想住鶯語閣嗎?”
我見度娘的笑意里散發(fā)著八卦的氣息,立刻精神煥發(fā)地問道:“為何?”
度娘向鶯語閣的方向拋出一記媚眼,道:“郡主只想鶯語閣臨著哪個院子。”
鶯語閣臨著……我眼珠轉(zhuǎn)了三四五圈之后,恍然大悟,道:“是蕭賢!”
度娘忙以手止我,又小心翼翼的回頭瞧瞧。蕭賢自那日與蕭夫人為婚姻自由而戰(zhàn)大敗而歸后,也不好日日住在嬋娟那里了,不過三五日才去一次,昨日見他懨懨地垂頭走著,竟連時時系在腰間的玉佩也不翼而飛了。他原先在家住的是逢霖榭,正與鶯語閣相鄰,今日他又正好在家。
我不解地問度娘,道:“蕭賢都要娶崔家小姐了,她怎么還不死心。”
度娘唏噓道:“大約她那日在惠風(fēng)軒外聽了一半的壁角,還當(dāng)蕭二爺說的那‘敬重愛慕的人’的人是她,所以始終放不下,我聽青花說,她私下里也對著柳兒贊嘆二爺有情義,眼圈都紅了幾回呢!”
我默默嘔吐,伊可真是孔雀開屏自作多情。度娘也真是無所不探無所不聽,吳小姐一失足對柳兒真情流露了一回,柳兒就傳給青花,青花又傳給度娘,這一條八卦專線,比青藏鐵路還拉風(fēng)。
我依然疑惑,問道:“她不知道嬋娟的事嗎?”
度娘向金猊鏨花香薰里添了一把檀香,眸光一閃,笑道:“郡主不知道吳小姐這個人,自幼生長在綺羅叢中,極是個自負要強的,覺得天底下人人都不及她,依奴婢看,這吳小姐只怕從來沒將一個青樓女子放在眼里,以為蕭二爺與嬋娟姑娘不過逢場作戲,若奴婢猜得不錯的話,這位小姐只怕恨透了太太,以為是太太不允,二爺才不敢對她多留意的。”
我無語了。突然想起那個故事:白人婦女洗澡旁邊站一黑奴,而白婦人毫無羞恥感,因為在白婦人的眼里,直接把黑奴等同于一頭駱駝,原來這故事一點都不童話!吳小姐能在漫漫人生路上始終保持著這種一般人嗑了藥才能具備的亢奮和自信,真是令人嘆為觀止!
不知道伊要如何為蕭賢跳這衣袂飄飄的最后一支舞,抑或伊只是透過綃窗,默默望著逢霖榭的方向,慨嘆著我愛你時你正書山學(xué)海窗苦讀,離開你時你正金榜題名洞房花燭。
等到夜暮已臨,我才知道,原來吳小姐為蕭賢準備的銷魂節(jié)目,沒有打動伊心中的特定受眾,倒是叫我黯然銷魂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