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來到蕭府的正堂——榮安堂。堂外栽的合抱粗的松柏,在寂寥的秋日,靜靜散發著凝重的幽香。若在往常,我或許會驚異於滿眼明明暗暗的綠,但此時此刻,這松柏更像烈士陵園裡的裝點,似乎預示著下一刻,我也將會成爲長眠於青松翠柏中的一位勇士,松柏將會用她的高潔,來表彰我爲反抗包辦婚姻,不惜新婚之夜意欲謀殺親夫的壯舉。
還未踏進榮安堂,只聽堂裡中氣十足的一聲大吼:“阿堯快來!昨天那壺蔘湯是誰熬的?”
看,我說什麼來著?
但是,讓我莫名驚詫的事隨之發生!走進榮安堂,我才發現,剛纔那雄姿英發生機勃勃的吼聲,竟是蕭老太太發出的!這老太太簡直火星人啊!昨天的蔘湯,蕭堯只喝了小半壺,就上吐下瀉,神色憔悴,老太太喝了那麼多,今天居然無限生機地端坐堂上。我徹底被雷倒了!
沒等我跟蕭堯跪下行禮,蕭老太太一把將我們攙起來,熱淚盈眶心潮澎湃,“阿堯,多虧你昨天送來的蔘湯啊!這病拖拖拉拉也有幾個月了,那些郎中們只求自保,不敢用猛藥,我這裡天天肝火旺盛內熱失調,幸而昨日喝了那一壺蔘湯,不瞞你們說……”
蕭老太太環顧堂中,見兒孫滿堂,丫鬟婆子一屋,不便再說再去,我卻已經笑得肚子痛,又不敢笑出聲,最終呈現在臉上的結果就是皮笑肉不笑,同時樂不可支地想像著昨夜蕭老太太一瀉千里的舒暢表情。
榮安堂一片歡樂的氣息。蕭老太太的貼身侍女阿金恰到好處地讚道:“老太太合該雙喜臨門的,又娶了孫媳婦,又好了病痛,可見郡主是福星下降了,怪不得人人都說王爺三個女兒,最疼的就是歸玥郡主。”
蕭老太太臉上開了花,像一朵欣欣向榮的大麗菊,“這話不錯,真真這郡主是可人疼的。”說著,一把將我摟在懷裡,老太太老來發福,像個又厚又軟的海綿墊子,伊的懷裡暖暖的,我已經好久沒有接受這樣的擁抱愛撫了,不免悲從中來,又聽到伊喜極而泣地誇道:“一定是你這孩子有福氣,菩薩才賜下那一壺妙手回春的蔘湯。”我更是欲哭無淚了。
蕭夫人端莊地走過來,拿起絹子給老太太拭淚,又拿絹子擦了擦我欲哭無淚的臉,笑道:“大喜的日子,老太太還是快坐下,讓他們給您老人家磕頭是正經。”
蕭丞相也走過來,笑道:“是啊,老太太大病初癒,悲喜皆不宜過度。”
奇怪,我的腦子忽然閃過一線似曾相識,保寧侯蕭道恆,曾經在哪裡見過的?難道是前世的歷史課本的人物插圖上?不過一秒鐘,我就放棄了尋找前世今生的努力,十七年的漫長歲月,就讓我回憶起幾句《孝經》和不知作者出處的半句古詩,我還是決定不與那半碗孟婆湯作頑強鬥爭了,就這麼渾渾噩噩地活著也挺好。
於是青花拿來兩個大紅金錢蟒蒲團,讓我和蕭堯給長輩們行禮,與平輩兄弟姐妹見禮。蕭道恆這一支的人口不多,只有蕭堯蕭賢兩兄弟,蕭夫人大約是怕人丁稀少,撐不起場面,故而請了幾個外援來壓陣。
我徹夜未眠,又兼擔心蕭老太太的健康狀況和自己渺茫的未來,搞得身心俱疲,因此,青花用她博物館講解員一樣清脆曼妙的嗓音,給我介紹蕭家人物一覽表時,我也用看出土文物的眼神——目光無比崇敬,內心無比空洞,管他哪朝哪代的,反正表情真誠即可——與衆人一一見禮。
先給蕭老太太磕了頭,再給公婆見禮,這時青花遞過來兩隻木匣子,還沒打開,只聞裡面甜香撲鼻,我突然想起來,度娘說過,兩隻匣子裡一隻盛著紅棗栗子,表示“早自謹敬”,一隻盛著錦緞牛肉,幹牛肉又叫做“修”,表示“斷斷自修”。我從昨天早晨起,只胡亂咽過一塊點心,早已杯水車薪地被洶涌的飢餓吞沒了。現在聞到食物的香味,就像嗷嗷待哺的灰太狼聞到羊的味道一樣雙眼放光,唉,沒辦法,我要是把匣子裡的東西一把抓出來吃了,估計這通八卦比上次的“花園私會門”還要有賣點。
我只能隨著蕭堯跪下,站起,再跪下,再站起,最後我眼前一黑,兩腿一軟,壯烈地向後倒下,忽然間半空裡伸出來一隻大手,穩穩地托住我,風雨飄搖的身子立即軟著陸,感到無比踏實,原來是蕭堯從後面扶了我一下。我臉一紅,接著行禮。
誰知蕭家請來的同族親眷有一位輩份小,年紀卻不小的族侄,看到蕭堯這英雄救美的一幕,朗聲大笑道:“新娘子昨夜被叔叔折磨苦了,看來叔叔平日功夫高強,並不只在射箭騎馬上。”
鬨堂大笑。我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蕭堯的臉青中泛紅,紅裡泛青,像灑在點心上的紅綠絲。
蕭夫人笑嗔道:“鶴兒越來越沒規矩了,你嬸孃剛過門,怎麼好當著她說這個?”
蕭丞相笑道:“罷了,‘新婚三日無大小’,咱們家裡人少,虧得鶴兒會說些玩笑話,才熱鬧些。”
蕭夫人忙附和道:“是了,可惜吳表弟去了邊塞做官兒,不然,悠悠在時,有她說笑一陣,倒能補十個人的空呢!”
蕭賢今天有些拘謹,沒有了我初次見他時侃侃而談的復讀機風貌。爲了配合我家有喜的氣氛,特地穿了一身珊瑚紅刻絲流雲緞袍,硃紅粉底的朝靴,腰間玉帶上繫著長穗宮絛,整個人與大紅婚服的蕭堯屬於同一色系,只是淺了一個層次,像把蕭堯身上的顏色摻水一化,沖淡了一點。
蕭家這兩兄弟還真是平面男模的種子選手,人家都是人要衣裝佛要金飾,衣裳給人增光添彩,他們是人叫衣裳蓬蓽生輝,簡約款,硬漢款,傳統經典款,往他們身上一穿,立即滿座皆驚顛倒衆生。
衆人又坐著說笑了一陣子,因是拜見公婆,所以榮安堂裡只備了茶,我只能無奈地一碗又一碗地喝茶,先灌個水飽再說,最後餓得我連茶盅裡的杭白菊都吃了。
好容易捱到茶闌人散,我腳底下像踩了棉花似的,垂死掙扎到齊眉館,屁股剛一沾到牀,正打算吩咐度娘去廚房找些吃的,蕭堯這個魔星兒又來找我麻煩了。
“你這個毒婦!”我愣了一秒鐘,意識才穿越到昨天晚上那壺蔘湯裡去,心裡暗叫,不妙,難道他已經……
蕭堯看我做賊心虛的樣子,更是怒從心頭起,捏著我的下巴,“你在蔘湯裡放了什麼?別以爲我不知道。”
他綠光四射的小眼睛真叫我有點兒膽寒,我口齒不清地說:“你……你說……什麼?”
蕭堯又湊近了一點,“那要問你自己?蔘湯一直是謝媽媽給我做的,從來沒出過問題,怎麼你一來,就變成一壺瀉藥了?你這個喪門星!”
如果說昨天看著蕭堯無數次光顧馬桶,我還對他有一點內疚的話,這點內疚現在也已經轉移到對馬桶的同情了。如果不是你在聽鬆堂死拉硬拽,我能鬧出那麼一重量級的勁爆緋聞嗎?不鬧出一勁爆緋聞,我能逼不得已嫁給你嗎?就算逼不得已嫁給你,我也沒以潘金蓮爲榜樣,用□□反對包辦婚姻封建禮教,只不過給你下了點瀉藥,還無心插柳治好了老太太的病,就是法官諒刑還得考慮諸多情節呢!你憑什麼罵我?
我的大腦飛速運轉,方纔蕭堯在榮安堂沒讓真相爆光,可見他也覺得家醜不可外揚,算了,說破無毒,我乾脆拿出黃繼光堵槍眼的氣概,忿忿道:“我根本沒想給你下什麼瀉藥,我以爲那是讓你睡死過去的藥,誰讓你把蔘湯拿給老太太喝的?對了,我就是不想嫁你,不想面對你這副唯我獨尊的臭臉!”
在我畫外音的尖銳解說下,蕭堯猜測的劇情一下子連成一串,他冷笑兩聲:“真是巾幗豪傑啊,你在這兒說得冠冕堂皇振振有詞的,怎麼不早對你爹說你不想嫁我,怎麼你爹說我們倆早有情意,”說到這兒,我和蕭堯同時乾嘔一下,蕭堯大概沒想到我們還能如此心有靈犀,微微一怔,“你要在你爹跟前解釋清楚那是個誤會,還會有今天的事兒嗎?”
是啊,我也想跟蕭堯井水不犯河水,一輩子老死不相往來,誰想到月老大人偶爾客串了一把惡搞專家,用紅線給我們來了個五花大綁,再也折分不開,我又一次陷入了絕望。
我徹底沉默了。
蕭堯見我不說話,以爲我理屈詞窮,眼珠子轉了兩轉,不懷好意地看了我一眼,我突然有一種不祥地預感。
蕭堯伸出跟他本人一樣帥氣地細長手指,溫柔地摸著我的臉頰,左右上下摸了一圈兒,我擡手推他,“幹什麼你?”
可他絲毫不以爲忤,壞笑道:“你不是很想嫁給我嗎,就別在這兒裝腔作勢故作清高了,咱們還沒洞房花燭呢,此時……”他環顧左右,“正是良機啊!”
我如被冰雪,頓時像撒了氣的皮球,“撲”的一下,頹然倒地。什麼叫機關算盡妄費心機啊,什麼叫九九歸一從頭再來,諷刺的就是我這種時運不齊命途多舛吧!
更叫人懊惱的是,謝媽媽跟度娘青花本來在門口伺侯著的,聽到蕭堯這春心蕩漾的激情臺詞,馬上悄悄溜了出去,還把門窗閉了個嚴絲合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