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清晨起來,聽著樹上黃鸝啁啾,庭前花木蔥蘢,暗香細細,沁人心脾,春意濃到了極處,似乎可以聽到花心鳥魂里嗶哩剝落衰老的聲音。
渾渾噩噩的睡到日上三竿,醒來的時候已近午膳時分,我想日光這樣好,一會兒恐怕要熱起來,就不想再去聽松堂玩蹴鞠了,但是云裳已經把那一套窄袖短襟的跑解馬的打扮,整整齊齊地擱在床頭上了,勾得我又蠢蠢欲動起來。
我穿好衣服,叫了度娘,準備再去蹴鞠。度娘也不吭聲,放下手里的活計,反常地叫上云裳一起出了門。
我一壁分花拂柳地走著,一壁想,這個云裳來歷不明,而且常常是“神龍首尾都不見”,平日出去,度娘或我都想方設法的把她支開,這回倒好,她自己不說跟去,度娘反而帶上這么個疑似竊聽器耳報神的家伙,不知到伊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萬里無云,天空澄澈得像一塊不染塵滓的水晶,風柔柔地吹著,我剛入府,還沒來得及做很多衣裳,身上這件米色鳳尾暗花對襟褂子,是拿袁王妃沒穿過的衣裳改的,改過之后尺寸仍舊有些大,不過偏大的衣裳,穿在身上也是別有一番韻致的,有人的地方人在動,沒有人的地方衣裳在動,我在衣裳里頭隨風飄蕩著,很快就到了醉月湖畔。
我還在往前走,度娘卻在游廊邊上暗暗扯了扯我,忽而對云裳展顏一笑,道:“郡主昨兒說這草地上不知打哪來的石頭子,總硌腳,你過去揀一揀,別叫郡主歪了腳。”
莫名驚詫!我什么時候說草地上有石子兒來著?就在我大惑不解時,正好與度娘神秘的微笑的眼睛不期而遇,忽然間“甲光向日金鱗開”,心里也明白了□□分,知道馬上會有一場令人期待的好戲,不由得望眼欲穿起來。
云裳對這個舉手之勞顯得有些為難,面色潮紅呼吸急促,一副煤氣中毒的癥狀,伊咬了幾咬嘴唇,終于說:“好吧。”說完,就跟怕踩了地雷似的,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挪,我似乎可以聽到伊的身體里傳出的急赤白臉的氣息。
可是度娘卻一把攔住,沉了臉色,說:“算了,我看時候也不早了,別誤了郡主吃飯,咱們還是回去吧。”
云裳瞪大了眼睛,不知道伊葫蘆里裝的什么藥,我的眼睛瞪得比云裳更大,不知道度娘要給云裳下點兒什么藥。
可是珠兒終究是珠兒,就算做了歸玥郡主,也還是那個鬼點子一籮筐的珠兒,有這樣的熱鬧,我怎能錯過?我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對云裳說:“去扯塊白幡,再拿筆墨來!”
這下輪到度娘莫名驚詫了,我也像度娘一樣詭秘的笑笑,說:“你別管,快去!”
云裳一時取了來,那半碗孟婆湯搞得我嚴重失憶,現在的我整個兒一重點掃盲對像,所以只好讓度娘在白幡上寫:“微風苑為歸玥郡主蹴鞠之地,閑人免進。”
度娘聽完也會意,笑了笑,寫好,掛在了游廊上。
然后,我懷著無比激動的心情,期待著戰場飛捷報,食不安,寢不寧,終于,皇天不負整蠱人,在暮色四合,皎月初斜的醉人時刻,度娘玉立在滟滟的燭火旁,告訴我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凌霜郡主帶著一身馥郁的泥土氣息,灰頭土臉的從醉月湖奔回了她的攬春樓,像剛剛經過魔鬼式訓練的特種兵,渾身滾滿了泥漿,一邊哭,一邊罵,一邊又叫侍女們去查,是哪個挨千刀的把醉月湖的水引到了草地里,把微風苑變成了一片爛泥塘。
我躺在床上差點笑岔了氣兒,不小心一翻身,像只螃蟹似的四仰八叉地跌在地上,摔得后腦勺生疼,我眼里含著淚,仍舊笑得肚子痛,度娘一壁扶我起來,一壁道:“郡主可是早就知道了?”
我說:“你說什么,云裳還是落雪郡主?”
度娘不屑地笑笑,說:“她們是一氣的,自作聰明!”
我豪爽地拍拍胸脯,說:“云裳一直鬼鬼祟祟,我早看出來了,不過她是王妃賜給我的人,我新近又得罪了阮媚兒,不愿再拿云裳開刀,畢竟打狗也要看主人的啊,不想她原來是吟詩秋館那一位的心腹,也用不著顧忌了——只是我不明白,明明你讓她去揀石頭,可以把她主子給咱們挖的陷阱叫她享用了去,為何突然又說要回來?”
度娘搖搖頭,道:“這府里的人,千頭萬絮,我們雖說知道了她是落雪郡主的人,可別人眼里,都只道她是王妃賜給郡主的,又何必叫人背后去嚼郡主的不是?再說她也是食人之祿,忠人之事,我也只想敲山震虎就是了,沒想到……”度娘又忍不住捂嘴偷笑,“郡主這‘欲擒故縱’的法子,也真是叫人哭笑不得了,只是郡主怎知道凌霜郡主會去那兒的?”
我得意洋洋地一吸鼻子,成就感登峰造極,“微風苑地方偏,王府里難得有人去那里,住得近的只有王妃,她又怕湖上濕氣重,也不肯去,我前幾日聽值夜的小丫鬟說,凌霜郡主這幾日常去那里放風箏,還跟下人埋怨,說我弄折了微風苑邊上植的西府海棠——我寫張白幡也是碰碰運氣,反正她今日不去,明日也一定去,她們姐妹又不和,不然,落雪郡主早會提醒她姐姐別去踩那個雷池了。”
度娘也很興奮,說:“郡主只知道她們姐妹不和,卻不知這姐兒倆兒,冷面冷心到何種地步呢。”
一聽到有八卦講,我立時目光灼灼,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說:“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快說說快說說。”
度娘搖頭嘆了口氣,道:“凌霜郡主與落雪郡主都是側妃所出,本沒有什么身份高下,可落雪郡主自幼長得玉雪可愛,又是一副靈牙俐齒,因此比凌霜郡主就得寵些,封邑大,賞賜多也就罷了,連她的郡馬宮志騫,在朝中,都比凌霜郡主的郡馬姜博遠更得寵些,可偏偏凌霜郡主是嘴上溫柔謙和,心眼兒卻比落雪郡主多十倍……”我心想,頭一回我就看出來了,整個一悶騷型的陰謀家,“所以,姐妹之間不免早有心病,聽說有一次落雪郡主發脾氣,抓起削水果的小銀刀就往她姐姐頭上擲過去,結果凌霜郡主的額頭上就落了疤,到如今也還是每日以面靨遮掩,”度娘說得我雞皮疙瘩此起彼伏,活脫脫一升級版的野蠻女友啊,我對宮志騫先生的同情又一次如“黃河之水天上來”了,“可姜郡馬也不是省油的燈,見愛妻被傷,便暗地里搜羅宮郡馬貪贓枉法的罪證,后來,宮志騫也是沾媳婦兒的光兒,只被罰俸一年,可從那以后,王爺和側妃也不似以前那般袒護著落雪郡主了……”
我默默地吐血了,姜郡馬在悶騷這一點上,真是與愛妻“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西蘭花”,我聽著這一團萬馬奔騰群魔亂舞,腦袋都快脫落了,這樣亂七八糟的姐妹連襟,只能讓人無語再無語。
還是度娘打破了沉默,期期艾艾欲言又止,“奴婢一直想問郡主一件事……”
我端起度娘給我做的糖蒸酥酪,喝了一口,閑閑地道:“你只管問!”
度娘笑道:“我跟云裳是同時賜給郡主的,為何郡主單單信任奴婢呢?”
我輕描淡寫地說:“那很簡單啊,你是父王指給我的,云裳是王妃指給我的,誰真心對我好,難道我連這個也看不出來么?”
度娘會心一笑,道:“那么云裳……郡主打算怎么辦?”
我默然片刻,道:“你既號稱有問必答有求必應,想必已有了主意,說說看!”
度娘笑道:“若郡主信得過奴婢……”說罷湊過來耳語一番,我恍然大悟,心想,原來度娘早料到我會把革命隊伍大清洗的工作,全權交給她代理了,有這么個能干的助理,我還愁什么呢?
云裳踏進含煙閣的時候,心情是有一點七上八下的,等她看到院子里的侍女都名司其職,四下并無閑人,只有樹葉在風中沙沙作響時,心也放下了一半,躡手躡腳地往屋里走。一只腳才踏進門檻,幾只紗燈突然被同時點亮,當她看到在堂前的黃花梨木鑲嵌石心椅上正襟危坐的我時,表情像是蓬頭鬼剛剛從五殿閻羅王那里越獄出來,卻迎頭碰上了端著手銬腳鐐的鐘馗。云裳被瞬間秒殺,魂飛魄散!
我的眼光向下移了移,看到了意料之中的東西,于是氣定神閑地使個眼色,屋里一干人如鳥獸散,只剩下我,度娘,云裳,三個人同時聆聽著暴風雨來臨之前深不可測的寂靜——精神世界里的絕殺即將開始!
我呷一口茶,作鎮定自若狀,然后風輕云淡地笑笑,問道:“云裳,這么晚你到哪兒去了。”
云裳更風輕云淡的笑笑,答道:“回郡主的話,奴婢的姑母在錦妃處伺候茶水,奴婢找姑母說話去了。”
錦妃是爹的庶妃,叫莘慕錦,比我大一點,人雖年輕,卻不得寵,至今仍舊住在東南角子上的鐘靄榭。
我胸有成竹,幽幽地說:“你去鐘靄榭,可是出了含煙閣一路過鏡花橋去的。”
云裳愣了愣,似乎查覺出我已有后著,卻摸不著頭腦,只得答了聲“是”,細如蚊蠅。
我淡定地撫一撫玲瓏山茶花珠釵上垂下的米珠子,笑道:“除了去你姑母那兒,你那兒也沒去,對嗎?”
云裳早就疑竇叢生了,但實在無從知曉其中關節,只得又答一聲“是”。
我點點頭,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矣!“你既去鐘靄榭,應是出門向東去,鞋上怎么會沾了木槿臺上的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