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淚眼婆娑了, 忽然想起方才和爹的一席話,要自保,要保護爹, 要照顧劉奶奶和阿成哥, 蕭堯在朝中立足未穩, 太妃心機又如此深沉, 伊是想把吳悠悠當成一枚契子釘在蕭堯身邊, 娶她,也是蕭堯自保最好的辦法。
自己為自己作了一番心理疏導之后,趁著情何以堪的潮水還未襲上心頭, 已經失去說話力氣的我勉強點了點頭。
太妃笑道:“你也想開些,蕭堯如今登堂拜相了, 就是沒有悠悠, 遲早也要納妾的, 都說女人最重的是名份,依我看, 那都是些想不開的女人,其實,只要夫君的心在自己身上,妻妾又有什么分別?”
我暗忖,這是你用一輩子獨守空房的血淋淋的事實得出的精辟結論吧。
太妃揉一揉額角, 笑道:“時候不早了, 我也就不留你了, 路上當心些。”
夜風初起, 寒意微添, 冽冽地風吹開了我凌亂的思緒,我站起身來, 施了一禮,道:“蕭堯娶親一事,若他執意不肯,太妃又待如何呢?”
太妃不以為然地笑道:“他會不肯么?”但伊是個機敏之人,一語未落,便知曉我即問出此話,必有緣故,于是道,“你與他夫妻多時,自然最知道他肯不肯的。”
我嫣然一笑,道:“珠兒既是太妃口中的孝女賢婦,便要將這孝女賢婦作到底,求太妃恩準珠兒每隔十日來探望老王爺一趟,我也必叫太妃趁心遂意,叫太妃的侄女吳小姐趁心遂意。”
太妃一陣怔忡,但我知道,在伊披金帶銀光華閃閃之下,疲于奔命的心正在進行精確的預算。
伊默然半日,終于開口,道:“十日之期太短,府里人多嘴雜,難免不生議論,半個月如何?”
我用微笑的表情在屬于我的Led顯示屏上打出兩個字:成交!
一場沒有硝煙卻又處處充滿刀光劍影的戰爭終于落幕了,我和太妃各自卸下披掛時,估計都是一個狀態:綿軟無力奄奄一息。
雖然傷痕累累瀕臨崩潰,但我必須把傷口和痛苦全部封存起來,扔在一邊,因為還有一件棘手的事:我必須親手舉起屠刀,斬斷我和蕭堯之間的最后一點情絲。
自從蕭堯那日怒發沖冠之后,沉默就成了齊眉館的主旋律,他才拜相,應酬亦多,常常住在衙門三五日不回來。在回蕭府的路上,我默默地盤算著,如果他今日不在,我就遣度娘去請他。
沒想到他竟然在。還沒進門,就看到蕭堯頎長的身影,映在淡淡的綃紗上,我的胸口驀然間暖了一下。忽然憶起我們才成親時,有一日我夜半醒來,看到他的影子在滟滟的燭火下,一竄一竄,幾乎要竄到搭在我身上的合歡錦被上來的,那時候我的心便是這樣一暖,但暖過之后是更刻骨的冷。后來,我發現他在給吳悠悠寫信,后來……我站在齊眉館門前的芭蕉樹下,寬闊的葉子已凋零了昔日的綠意,月亮升上來了,只是一個黃黃的孤月輪,透過稀薄的枯葉篩落一地碎玉。
我輕輕踏進門去,蕭堯背對著我,一動不動地說了一句:“回來了!”
我在他身后站定,心想,也好,本來還想著該如何跟他開口的,不想他先開了言,我理了理思緒,決定開門見山。
掇了一只絨套繡墩,坐于蕭堯身畔,我靜靜地開了口,說道:“太妃召我入府了!”
他絲毫不感到驚異,只淡淡道:“閑來無事,又想亂點鴛鴦譜了!”
我心頭一震,沒想到他消息這樣快,于是囁嚅道:“你已經知道了……”
蕭堯冷笑一聲,道:“你以為我這個丞相只是別人股掌之中的偶人嗎?”
我清淺而笑,道:“那么你意下如何?”
他忽而轉臉,專注地望著我,道:“其實悠悠也是個不錯的姑娘,溫柔大方,善解人意,打扮得也美。”
想起吳悠悠那瓜果昆蟲一樣的裝束,我的胃忍不住抽動了一下。蕭堯卻把目光定在我臉上,像夜觀天相一般嚴密地注視著我的一顰一笑。顯然我的胃部抽動反映在臉上的表情,讓他看了十分滿意。
我斂了容色,抬起頭,盯著蕭堯的清澈的眼眸,艱難地,一字一字地說:“既如此,那就照太妃說的辦吧!”
他如水的眼波里忽然燃燒起兩簇火苗,殷紅如血,兩手狠狠鉗住我肩頭,道:“只要你說,你是為了我才留下來的,我誰也不要,珠兒,我只要你!”
我緊緊闔上雙目,生怕一不小心,蕭堯灼熱的目光就會使我引火燒身,可是離他太近,他溫熱的氣息還是軟軟地凌遲般地拂在我的頰上,蕭堯的口氣軟了下來,“珠兒,我知道你恨我,可是……可是你留下來,有沒有那么一點點,是因為我……只要有一點點,珠兒,你說句話……”
必須立刻結束。我冷冷地搖頭。
屋里一片死寂,只聽到蕭堯沉重的呼吸,這一刻似乎有一百年那么漫長,可是,終于肩頭一輕,蕭堯起身,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只有生疼的感覺留了下來,縈繞不去。
吳悠悠小姐嫁入蕭府的夢想一朝實現,順理成章,水到渠成。
伊仍舊住在鶯語閣,與蕭賢的逢霖榭毗鄰,蕭賢因為與崔妙沁的婚期臨近,月余來,一直在家里作留守兒童,他在與嬋娟咫尺天涯,不得相守的凄涼境況中,欣賞著鶯語閣的夜夜春宵酒暖,想必心里也不會比我好受。
蕭夫人對這樣的安排是不太滿意的,雖然蕭道恒臨終前有遺言,不可因為守孝耽擱了蕭賢的婚事,然而雙喜臨門,令沉浸在悲痛中無法自拔的伊,接二連三地在人前強顏歡笑,實在像閃婚再嫁的寡婦,背負上些許生命不能承受之哀。
吳悠悠新婚的第二日,度娘在雪片紛飛的窗前為我梳妝,霏霏的雪花在冰封的天地間如白蝶亂舞,卷在寒風里打著旋兒斜跌下來,如意纏絲瑪瑙鑲嵌的犀角梳輕輕在發間滑過,度娘一壁為我輕柔地綰著一縷青絲,一面問道:“吳小姐嫁過來便是嫡妻,郡主要不要去假以辭色。”
我淡淡道:“不去,你去回稟太太一聲,就說我身子不好,晨昏定省的事求太太體諒,就連侍奉大爺,也一應叫吳小姐代勞吧!”
度娘手指一滯,沉吟道:“這樣……不是把大爺往外推嗎?”
我眉毛一揚,道:“刀劈斧鑿都經過了,還怕這點兒皮肉傷么?再說,現在太妃,太太和她們這位好侄女正是敲鑼打鼓好戲才開張,我進去摻和什么?”
度娘深以為然,道:“郡主說得有道理,如此,咱們坐山觀虎斗便罷。”
我唏噓,道:“不知嬋娟怎么樣了,我冷眼留心看,蕭賢已有一個多月沒去她哪兒了!”
蕭賢的寂寞只如流星一瞬,很快,蕭府便張燈結彩披紅掛綠嗩吶聲聲,崔妙沁小姐坐著綴滿流蘇的八抬大轎昂首闊步地嫁入蕭府。
伊的新房還是設在逢霖閣,與吳小姐的領地遙遙相望,“各抱地勢,鉤心斗角”,這種連誰家晚飯炒什么菜都能聞到味道的距離,實在不是什么安全距離。
蕭賢洞房花燭夜這日,度娘把一溜窗屜子嚴嚴實實地合上,作荷槍實彈狀,門外的舉世同慶盛世歡歌,一發與我無干。
度娘捧了一盞安神湯進來時,我正在對鏡理妝。近來我日日睡前都要用一盞棗仁與五味子熬的安神湯,才可安睡。我問伊:“金玉那邊的錢給了嗎?”
度娘道:“月月按時給,順帶捎去了郡主給王爺做的兩件冬衣,還有奴婢做的一些點心吃食。”
我“嗯”了一聲,叮囑道:“這樣最好,太妃是把金玉當作心腹,才會打發去盯著爹的,她既可為了錢財背棄太妃,可見是個見利忘義之人,同樣可以為了錢財背棄咱們。”
度娘點點頭,道:“奴婢心中有數!”
我又問伊:“劉奶奶和阿成哥的家用給嬋娟送去了么?”
伊不急不徐,道:“頭兩日便托阿豪送去了。”
我暗忖片刻,道:“家里又添了這些人,哪一個都不是省事的,阿豪畢竟不是咱們的人,以后這些事還是要辛苦你親力親為才是。”
度娘心領神會,道:“是。不過,郡主的月例銀子就那么多,如今開銷又這樣大,萬一入不敷出,可如何是好啊?”
我沉思須臾,道:“沒銀子,你就跟蕭堯去要,他就是眼前沒有銀子,也能想法子弄到。”
伊挨到我身邊,在八寶菱花銅鏡里與我四目相對,道:“大爺好一陣子都沒進咱們屋里來了,他……他若是……”
我正往發髻上比著一支赤金云頭押發,此時便拿了下來,眼波平靜地望著鏡里花容,道:“他若問起來,你就說是我打發你要的,他……會給咱們的。”
度娘迷惑道:“郡主因何這樣肯定?”
我輕嘆一聲,尾音裊裊,道:“其實我寧愿他義斷情絕不幫我,那樣或許我心里會好受些……”
伊怕我又想起傷心事,忙轉了話頭。又見我二更時卻挽起了溜光水滑的凌云髻,伊便放下朱紅填漆捧壽盤里的粉彩蓮花蓋碗,問道:“郡主這會子要出門嗎?”
我揀了一支素銀菊紋簪子,別于發髻,道:“我去看看嬋娟,一會兒你帶我出去!”
度娘看看窗外,其實窗屜子都合上了,管他月華滿天還是星空璀璨,什么也看不見,只有從細樂聲喧中擠進耳鼓的淋淋漓漓的更漏聲,還可以隱約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