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臘月,離年也就很近了。
臘月里,積素池畔的臘梅開了,香苞素質,數(shù)萼含雪,匝路亭亭,裊裊寒香,別有韻致,又逢上幾場好雪,蕊凜冰霜,疏影臨水,蕭府上上下下,絡繹不絕地去賞梅,各房的花瓠和鳳尾尊里,幾乎日日供著新折的紅梅。
度娘也隨喜地折了一大捧回來,養(yǎng)在青花釉里紅松鹿花觚里,我說:“好好地長在那里,折回來,不過兩日就干了。”伊見我不高興,也就不再去折了。
其實我不開心,并不是因為花,我從來就不是看到“月缺花殘”就會“黯然淚下”的文藝女。爹在永州與英王軍隊作戰(zhàn),本是節(jié)節(jié)勝利形勢一片大好的,但紀震的小股精兵據(jù)在永州一個叫檳縣的地方,死守不退,檳縣雖小,卻是戰(zhàn)略要地,時至隆冬,圍剿英王軍隊,本已耗了大半兵力,不想北地的定王又趁火打動,屢犯邊境,定王有白戎撐腰,有恃無恐,爹雖不欲與之再起戰(zhàn)事,但加固城防,增兵守衛(wèi),勢必又要花費許多銀子。蕭堯回來,雖然絕口不提,但我掛念爹的安危,屢次套他的話,從只言片語里,也知道如今形勢不妙。
聽蕭堯的話風,蕭丞相本想跟京里的官員先借些銀子,渡過難關,但這些官員平日花天酒地,夜夜笙歌,事到臨頭就只會哭窮。我聽了,回身打發(fā)青花,從齊眉館后的抱廈里,取出大大小小十來只箱子,堆在蕭堯面前,道:“這是爹給我的全部嫁妝,你全拿去吧,能救一時也是好的。”
蕭堯略帶驚異地看了我一眼,一聲不響地把箱子搬走了。
爹雖然回不來,可年還是要過的,蕭府的新年一向熱鬧,蕭賢一回來,這熱鬧就更是錦上添花了。大年三十起了更,先要放上一陣子焰火,牡丹、菊花、錦冠、垂柳,皆是仿花樹之形,大鵬騰空、龍飛鳳舞,則取其吉祥寓意,瀑布、噴泉、彩珠,澹蕩明媚,又將錦繡河山,盡收深深庭院之中。
團圓飯開在榮安堂,蕭丞相一身玄色直襟羅袍,先以一套冠冕堂皇作為序曲,讓你對著滿桌佳肴垂誕欲滴欲言又止欲罷不能,就是不敢動筷子——這還只是開胃小菜。開了席,他仍然不忘談論家國大事,又轉臉對蕭賢說:“過了年,你就別去庸德館了,先去吏部尋個職位,跟著朝中大臣好好學學。”
蕭賢吃著年夜飯,也不忘開啟他的復讀機模式,嘴里一邊嚼著蝦仁餡的餃子,一邊慷慨陳詞:“兒子也正有此意,學館讀書雖廣博了見聞,卻無礪練的機會。兒子早就想為招賢納士出一份力了——父親,兒子上次提起之事,不知父親意下如何?如今定王、英王一介武夫,只重強兵,不重文治,兒子想,若我們重開科舉,招攬?zhí)煜掠⒉牛恰?
蕭丞相可沒有我那走神走到天涯海角的本事,把筷子一放,沉了臉道:“大過年的,好不容易吃個團圓飯,也不跟老太太,太太多親近親近——這事以后再說!”
蕭賢令行禁止地住了口。
蕭丞相轉臉向我,笑盈盈道:“珠兒,為父還想著你做的蓮子糕呢,拿幾塊來我嘗嘗。”
蕭老太太瞇著眼兒埋怨,“還沒吃完飯呢,吃什么蓮子糕?”
蕭丞相拿出老萊子的勁頭,對著母親撒嬌道:“過年了,母親就容兒子任性一回吧!”
一聽公公對我的廚藝這樣感興趣,我連忙下席出門,去廚房取做好的蓮子糕,走到半路,才想起來沒拿霽紅釉瓷碟子,月白的蓮子糕,須襯著霽紅釉瓷碟子才出色,我回身又往榮安堂去,走到門口,驀地聽蕭賢說了個“嫂嫂”,一般人在聽人說到自己時,總有點觸目驚心,我也不例外,于是不由得停下腳步,聽了起來,只聽蕭丞相說道:“招攬寒門才俊的事,就交給你做,只是一定不能走了風聲,你也該知道這里頭的輕重——當著郡主的面,胡說些什么!”
我似乎聽見“撲通”一聲,心掉進了千尺寒潭,剛才還熱熱鬧鬧,溫馨和睦的天倫同樂圖,瞬間分崩離析,這讓站在門外,與他們近在咫尺的我,頓時生出一種望斷天涯之感。
過了新年,不久也就是元宵節(jié)了,雖說邊境上戰(zhàn)事不斷,但主持政務的蕭丞相抱定輸人不輸陣的想法,堅持大操大辦的方針,誓把元宵節(jié)辦出與民同樂,舉世同歡的氣派。
元宵節(jié)前好幾日,西京城里就開始扎花燈,置燈謎,販夫走卒熱火朝天地搶著更具地利的攤位。
蕭堯對我,自從他那次突如其來的發(fā)揚了一下白求恩精神之后,雖然有了破冰的跡象,但同居一室,基本還是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恰巧元宵那日,又是他當值,所以我便善解人意地搶先對他說:“你去吧,我跟度娘去看燈就是了。”
蕭堯怔了怔,欲言又止,臨出門時終于憋出一句話:“走路小心些。”
我想,真是白開水一盞,淡而無味,你就不能囑咐點別的,心里不覺涌起一點淡淡的悵惘,薄薄地蒙在元夜觀燈的團團興奮上。
西京城一片燈山花海。大街小巷鑼鼓喧天,萬戶千門弦管聲聲。我跟度娘興奮地穿行于浮動的燈海之中,獅子繡球遍地錦繡,二龍戲珠滿天繁星,蓮花燈朵朵盛放,蝴蝶燈翩翩起舞,一盞蓮花,二家有喜,三元及第,四季如意,五子登科,六六大順,七子團圓,八仙過海,九龍盤珠,十全十美,盡聚西京城。六方八角的宮制紗燈上綴滿燈謎,方勝雙魚燈讓難得出門的妙齡姑娘們生出美好的憧憬。
因為出來看燈,我特意準備了一身簇新的衣衫。牡丹嵌花掐腰織錦長袍,水紅色菱緞背心,外頭罩著玫瑰紫的銀絲邊紋披風,遠遠看去,像一束盛開在月色下的紅杜鵑。這織錦長袍尤其顯身形,上次在嬋娟那里看到她那件顯山露水的舞衣,我就發(fā)誓要自己做一件,當然,在家里是不敢穿的,蕭夫人如果看到我穿上如此妖冶的衣裳,肯定會張開血盆大口驚呼的。
我推度娘,笑道:“度娘,你看那獅子張的血盆大口,像不像阮媚兒那張大嘴?”
度娘笑。
我又推度娘,笑道:“度娘,你看那倆胖頭娃娃,像不像落雪,腦大無仁兒?”
度娘又笑。
片刻,度娘指著一盞“琴瑟和諧”的燈,笑道:“那個司馬相如扎得倒有幾分像蕭大爺。”
我扭身,嘴一撇,道:“一點兒都不像。”不過還是多看了幾眼那盞“琴瑟和諧”,直到那一串五光十色溜過去再也看不見了。
西京城今夜沒有宵禁,直鬧到交了三更,還是今夜無人入睡,人們好像個個都怕再不瘋狂我們就老了,所以熬到深夜,人流依然涌動不息。
在這樣的擁擠中,高個子被擠得更高,矮子則被迫變身地老鼠,胖子作了一次免費排油,瘦子則得到了義務的精油按摩,因為胖子身上的油全擠他們身上了。
正當我感慨這舉袂成云的盛況時,度娘像是駕云而去的神仙姐姐,真的不見了。我慌了神,“眾里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許多回,可度娘既不在燈火闌珊處,也不在燈火繁華處。
我被挨挨擠擠的人潮涌動到一家酒館門口時,終于精疲力竭,只是安慰自己,度娘總會自己回家的,所以不用著急,先去酒館墊補墊補再說。
酒館今天賓客盈門,卻沒有一個女子孤身來此,我小心地把冪首巾往下拽了拽,嚴嚴地遮了臉,左顧右盼地走了進去。
進了酒館,更犯躊躕,滿座都是杜康和陸羽的門徒,少數(shù)幾個女子,也多是青樓歌女,花香四溢招蜂引蝶地夾在一群附庸風雅的須眉中間,最要命的是,放眼望去,根本就沒有一張空桌子。
我隔了厚厚的冪手巾,迷離的眼神在大堂上空盤旋數(shù)圈,但直升飛機都快沒油了,就是找不到一個安全著陸的地方。
正在我打算知難而退的時候,一個坐在墻角舉杯獨酌的人亮了,這不是蕭堯嗎?怎么換了尋常衣裳,跑到這兒來借酒澆愁?
我一步一步走過去,快走至他身邊時,心里竟有些莫名其妙的幻覺,好像他不是我的夫君,我也不是她的妻子,我們只是萍水相逢,只為酒逢知己。
不料他看看向他慢慢走過來的我,又下意識地瞧了瞧四周,略欠了欠身子,文質彬彬地對我說:“姑娘,這里沒有桌子了,若不嫌棄,可與在下共用此案。”
我被瞬間冷凍。一時間心里五味雜陳,一條冪首巾,就把我與蕭堯的恩怨情仇齊齊切斷了。此刻的他,對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既沒有不可一世的怨,也沒有“山在虛無飄渺間”的情。
“人生若只如初見”,這夢境想想很美好,真正實現(xiàn)時,卻像一顆以澀為主調的怪味豆。
樂觀的想,我可以為自己的女紅自豪了,這套新衣把我的身形顯露無遺,難道蕭堯被誘惑了?我的沾沾自喜里挾著一絲無可奈何。
我虛飄飄地坐在他面前,見他無言地端起一盅酒,望著窗外,呷了一口,白蓮子一樣的月亮掛在深藍的天幕上,四周籠著一團白蒙蒙的霧氣。極好的月色,卻被云遮去了三分,只是觀燈的人們卻絲毫不以為意,有如許花團錦簇的燈盞,圓月也淪為了天然布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