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娘一面手指翻飛地打著絡子, 一面含笑道:“若說最好的丞相人選,是崔大人,可郡主想想, 為什么太妃執(zhí)意不允呢?還不是怕崔大人權傾天下, 以致釀出挾臣強主的事來, 王妃雖是二爺?shù)挠H姨娘, 可二爺一旦得勢, 勢必與崔家聯(lián)成一線,到時候……”
是啊,到時候袁氏的太妃還有什么戲唱。蕭賢襲了爵, 最多可以不來害我,只有蕭堯繼了位, 才能保護我和爹。為了生存, 我必須拿出比當年乞討還要多的心機和勇氣, 其實這世上,無論是身無長物還富可敵國, 都不時地需要一種乞討的精神。
我步履堅定地回到齊眉館。
蕭堯正以一種天文學家觀察星斗的姿勢盯著屋頂。我一覽無余地掀掉了他的被子。
蕭堯只穿著一件灰白的薄綢寢衣,看到我氣勢洶洶地盯著他,抱起被子莫名驚詫,以一種被非禮的語氣問我,道:“你……你想干什么?”
我淡定而冷漠, 道:“你這樣算計我和我爹, 你知道我為什么到現(xiàn)在還賴在你們家嗎?你以為我真的是對你情深意濃才住到今日嗎?”
被子綿軟無力的從蕭堯懷里掉出來, 朔風透過綃窗, 他禁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 道:“那是為什么?”
“為什么?”我輕蔑道,“你是真傻還是裝傻, 因為你是保寧侯的兒子,我要自保,更要保護我爹,我只想借你的權勢作我遮風擋雨的羽翼……”
“不……”蕭堯的眼里布滿了血絲,我盡量不去看他的眼神,“你雖然恨我,可還是忘不了咱們那些好日子,珠兒,你忘了?還有咱們的孩子……”
心像被猛獸的利爪肆無忌憚地抓得血肉模糊,我拼命抑制隨時都有可能奪眶而出的眼淚,“咱們僅有的一點骨肉相連早就斷了,從你在綰碧閣外面對我坦白一切的那天起,我和你,早就一刀兩斷永無破鏡重圓的可能了,我現(xiàn)在要的,只是一個可以在蕭府容身的身份,日后若有機會,可以去王府看看爹……可是你這樣沒用,爭不到搶不到也就算了,你根本就不想爭,早知如此,當初爹還不如把我嫁給蕭賢,起碼還有太妃姐妹的庇護……”
話未說完,蕭堯已經(jīng)死死地把我拽到面前,脖子上青筋條條暴起,“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你后悔什么?”
心跳停了一下,我告訴自己,忍住,忍住,不然就前功盡棄了,我狠狠心,終于一字一字地說出那句比生與死距離還長的話,“我后悔當初沒嫁給蕭賢!”
蕭堯像一頭憤怒的豹子,怒不可抑了,他摁住我,面色紅脹,咬牙切齒,“我就讓你看清楚,誰才是你的丈夫!”
窗外風刀霜劍,飄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飛雪流霰,屋里卻是火光沖天熱浪炙人,只聽到蕭堯怒氣滿胸的喘息和綢緞綾羅撕裂的聲音。我像一枚飄搖的枯葉,零落在冬日呼嘯的北風里……
最后蕭堯埋在我懷里睡著了,掛著滿臉的委屈。
三日后,潭王李茂下旨,丞相蕭道恒次子蕭賢襲保寧侯爵位,長子蕭堯為丞相。
利益均沾,勢均力敵。
王府中那些因為爹的落魄而冷冷的笑容,一夜之間變得熱烈璀璨。想知道自己到底有幾斤幾兩嗎?別人的表情是最準確的晴雨表。不過美味可口的東西總是炙手可熱,正在知足常樂地滿足現(xiàn)狀的時候,怎么也不會想到,一雙黑魆魆的眼睛已經(jīng)在背后盯上我了。
蕭堯拜相之后不久,袁太妃召我入府。我頓時生出一種狼來了的感覺。
袁太妃仍舊住在聽松堂,然而這一次,這個昔日具有黑白默片氣質的地方卻給我一種士別三日的驚喜。堂前的兩株百年巨柏依然氣勢磅礴地昂首挺胸,但蒼綠的影子下,已經(jīng)不再荒涼,而是熱熱鬧鬧的種上了四時鮮花,如今是初冬,不知道花房里的匠人怎樣培植出了生命力如此頑強的菊花,頂風傲雪地開出一地墨綠金黃,排山倒海地壓進我的視野。走過這一片太平盛世的花海時,強大的氣場映襯得我的心都是蜷縮的。
堂中更是繁華熱鬧,除了數(shù)支通臂巨燭把開闊的房間照了個通透之外,還有極亮的綽燈,一閃一閃眨巴著萌態(tài)十足的眼睛,從每一個黑暗的屋隅向我射過來。無論在房間的哪個角落,我都有一種隱私徹底曝光的走投無路的感覺。
袁太妃在一群侍女的簇擁下,緩緩地移了進來,然而伊很快就遣散了這聲勢浩大的儀仗隊,只留下我和伊在明媚的廳堂里四目相對。
我這才發(fā)現(xiàn),其實聽松堂里里外外,變化最大的應該是伊。先前伊的裝束幾乎是千篇一律的黑白灰,恨不得把自己攪進沙土里就能直接與之打成一片,眼前的伊卻穿了鐵銹紅灑金桃花外裳,水紅綾綿牡丹撒花長裙,玫瑰紅團花披帛,由肩頭至胳臂一路下來綴著密密的米珠子。高高的飛仙髻挽在頭頂,簪了一支內容豐富的鎏金掐絲點翠轉珠鳳凰步搖,步搖上至少垂下數(shù)十串碩大圓潤的明珠,我在擔心,這么沉重的披掛,天天頂著會不會得頸椎病?伊的妝容也精致艷麗,恰似阮媚兒當年的脂紅粉白,也像這座王府一樣,換了主人,粘在了袁太妃的臉上,太妃如果在夜深人靜在醉月湖走一趟的話,估計第二天王府就會爆出惡鬼強勢回歸的傳聞。
我目光呆滯地望著這“只應天上有”的奇景,竟忘了行禮。
太妃顯然心情大好,并不與我計較這些小節(jié),或許在伊的眼里,這正是對伊翻天覆地變化的一種肯定,因此伊只淡淡笑一笑,對我道:“坐吧!”
侍女上捧了廬山云霧上來,這是阮媚兒最喜歡的茶,因此往年貢來的廬山云霧,幾乎全數(shù)送到了擁香閣。
太妃吹一吹水面浮起的茶葉,笑道:“還不錯吧,茂兒孝順,自繼了位,我就日日廬山云霧不離口,如今都喝不慣別的茶了。”
我心想,您天天這樣吞云吐霧的還睡得著覺嗎?是不是連漱口水都得用這個?然而臉上依然掛著溫婉的笑容,道:“好茶,真不錯!”
太妃理了理披帛上的米珠子,笑道:“今日叫你來,是要同你說一件大事。珠兒啊,我一直很喜歡你,你也知道,老王爺?shù)淖酉⒉煌瘍耗芾^位,也因為他是李家的子弟,可再怎么著,別人的孩子,我就是再喜歡,也不能亂了王爺?shù)难}。”
我聽得一腦袋霧水,只得實話實說,道:“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太妃。”
太妃婉然一笑,道:“你自然不知道,這事說起來,是我大意了。我當日派人去永州尋你,打聽到當年丁氏還留下一個女兒,滿心歡喜的就把你接了來,同去的侍女們收拾丁氏遺物時,只有一些老舊的衣物首飾,我想著王爺對丁氏一直念念不忘,就把這些東西交給了王爺。可前些日子,哦,就是你去榆州之前,其中的一支梅花青玉簪因為年深日久,頭上的玳瑁掉了下來,那簪子原是空心的,里面竟藏著丁氏留給老王爺?shù)倪z言。唉,原來丁氏的孩子生下來就夭折了,你是她于戰(zhàn)亂中收養(yǎng)的孤兒,我開始也有相信這是真的,可后來你爹說,丁氏因與王爺?shù)哪赣H同名,書寫自己閨名時總要減一筆,這個習慣無人知曉,可見那遺言是真的了……”
太妃紅口白牙地說著,我卻是一陣天旋地轉,怎么也不能相信這是真的,只是麻木的搖頭,“不,我不相信……”
太妃仍舊穩(wěn)如泰山的一笑,道:“我知道,這個時候跟你說這些,你一定會想是我設的局,不過這也無妨,你若果真不信我,我現(xiàn)在就可以讓你去見老王爺……”
我豁地站起來,道:“好,我要見爹。”
雖然在去頤福堂的路上,一直在安慰自己沉住氣,但我仍然手腳冰涼,瑟瑟發(fā)抖,整個人仿佛瞬間變成了一具堅硬的冰雕。不管我多么希望這是太妃的詭計,可是榆州起程前爹拒不相見的事實,還是在有意無意地粉碎著我的希望。
頤福堂原是王府中盛放雜物的地方,名字十分喜慶,“頤養(yǎng)天年”“福如東海”,但眼前的破敗不堪,斷垣殘瓦卻讓我覺得,應當在門斗那塊膩著油污的匾額上書寫“英雄末路”這四個字比較合適。在這座錦繡成堆的王府中,它偏安一隅,斯人獨憔悴。第一眼望見頤福堂,我覺得它像一塊掛在烤架上快要糊掉的肉,煙熏火燎的氣息從逼仄的門里源源不斷地吐出來。
走進屋里,眼前一陣發(fā)黑,整間房只有掖在墻角的一只熏籠,透出幾絲帶著濃厚煙火氣的光亮,我甚至看不清爹是否在這里。
“爹,爹……”我輕輕喚了兩聲,只聽到熏籠的方向似乎有粗重的呼吸在死而復生。
“來了!”是爹的聲音,我的眼睛也漸漸適應了屋里的黑暗,看到熏籠上一個黑色的輪廓半坐起來。
我快步走過去,一路踩到幾塊碎石,應當是黑炭之類的東西。
一粒如豆的火苗在蠟燭上生長起來,縮了兩縮,終于四平八穩(wěn)地靜默地照出一圈光暈。爹的氣色在這圈光暈的粉飾下還未有滄海桑田的巨變,人卻呈現(xiàn)出一種支離破碎的瘦弱,我一步踏到爹身邊,忍著瀕臨決堤的淚濤,又低喚一聲:“爹……女兒來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