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震憾了, 蕭丞相這病倒真是棵梧桐樹,居然把鳳凰給招來了。
然而細細一忖,又覺得不對, 我問度娘:“為什么沒人迎接?”
度娘以手攏于嘴邊, 道:“王妃是微服而來, 只坐了一乘小轎, 我剛才在惠風軒看見了鐘兒, 雖是個背影——奴婢看得清清楚楚,一定是她,絕不會錯。”
心里一片兵荒馬亂,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見我低眉不語,度娘問道:“郡主怎么想的?”
我抬頭, 正好望見度娘的目光如鏡, 于是微笑道:“你說呢?”
度娘言語中有壓抑的成就感, 笑道:“我想郡主一定想要這個。”說著,塞到我面前一個淺杏錦緞包袱, 打開,里面是一套蕭府侍女夏日常穿的衣衫。
蕭府中除了度娘青花這樣的大丫鬟,粗使的小丫頭四季皆穿府中賞的衣裳,夏天是一套暗綠繭綢裙褂,珍珠白的窄條錦掐牙兒, 這些小丫頭平日并不在大屋里當差, 因此大多數是籍籍無名, 泯然眾人矣的。
我見度娘行事如此迅雷不及掩耳盜鈴, 大為贊嘆, 遂一揮而就換好衣衫,往惠風軒而去。
惠風軒外如臺風剛剛過境, 連細草都是懶得動彈,我們躡手躡手掩到后面的烏木雕花小窗底下,正好可以聽見蕭丞相臥房里傳來的低語。
果然是袁王妃的聲音,“我也沒想到王爺會發這么大脾氣,王爺見你之前,剛從擁香閣回來,一定是那狐媚子又給王爺吹了枕邊風。”
“自從她那兩個惹事生非的女兒出了事,她不是安分多了嗎?”另一個女人說道,是蕭夫人。
袁王妃不屑地“哼”了一聲,“她肯消停,只怕她那兩個不爭氣的女兒不肯,還有那個吃軟飯的宮志騫,媳婦把家里攪得那樣,不出三天,還不是又像原來那樣巴結討好?”
蕭丞相沉聲道:“誰在里頭挑撥是非還在其次,歸根結蒂,王爺還是對上次我聯合百官擁立長寧侯之子為世子的事耿耿于懷,這回不過是借題發揮。”
屋里有剎那的靜默,袁王妃似乎是怔忡一陣,又笑道:“相爺不必多心,王爺責怪也未必因為此事,無論如何,你幫了妾身一個大忙,日后自會有你的好處。”
袁王妃這是先許以金帛,準備日后的強勢回歸啊!
然而蕭丞相的嘆息里有沉沉的疲憊,“王爺已經對我失去信任,王妃的事,只怕往后老臣難施援手了。”
袁王妃平靜問道:“王爺難道這么容易就心如止水了嗎?”
蕭丞相苦笑,道:“不心如止水又能如何?王妃能夠改變王爺的心意嗎?”
袁王妃輕笑,道:“我不能改變王爺的心意,可是相爺你,能!”
隔著薄薄的霞影紗,我似乎能聽到滿室騰起的震驚。
然而蕭丞相依然鎮定,問道:“臣愚昧,請王妃明言。”
袁王妃緩緩說道:“我與王爺十幾年夫妻,最了解王爺這個人,他表面上是個粗人,心里卻精細,誰對他不好,他自是不會放過,誰對他有一點好處,他也能一笑泯恩仇。”
蕭夫人忍不住插言,道:“那么如今怎樣做才算對王爺有好處呢?”
王妃笑道:“丞相也知道,英王已經一蹶不振,不足為患,現在天下能與王爺抗衡的唯有定王,定王身后有白戎支持,所以王爺在北地集結了重兵,可是如今軍營中時疫橫行,雖有藥到病除的方子,然而軍心渙散,急需德高望重之人前往穩定軍心,放眼朝中,誰還能比得上丞相的聲望呢?”
還沒等蕭丞相一槌定音,蕭夫人先沉不住氣了,“這怎么行,王爺年紀大了,就算有靈丹妙藥可以保命,一旦染上時疫,也不是一日兩日就可大好的。”
始終默不作聲的蕭堯蕭賢兩兄弟也說話了,一迭聲地勸他們父親“三思而行”。
夜風搖落了幾片早凋的葉子,貼在我盛開的裙裾上,黯淡的月色中,如飄舉的風荷上幾顆碧色露珠,涼得刺到心里。這分明是袁王妃的苦肉計,只是苦了別人,甜了自己。
可是一段長長的沉默之后,蕭丞相毅然絕然地說:“好,我去!”
袁王妃語氣中有壓抑不住的激動,欣然贊道:“我早就看出相爺是個可謀大事的英雄。”
真是不經歷風雨,怎么見彩虹,看來蕭丞相老驥伏櫪,為了自己那個金光閃閃的未來,生命不息,奮斗不止啊!
回到齊眉館,我揣著一個碩大的郁郁寡歡用了晚膳。蕭堯回來的時候,已經快三更了,我本來可以溫良恭儉讓地裝無知,然而終于忍不住試探性地問他:“老爺的病怎樣了?”
他有一瞬間的茫然,似乎是在心里默默組織著答案,良久,他才答道:“沒什么要緊,大夫給開了藥,吃了睡下了。”言罷,只是在紗燈底下心不在焉地亂翻書,仿佛只有書頁
簌簌才能緩和他此時的心亂如麻。
我也一樣的心亂如麻,除了怔怔望著他修長而陰郁的背影,不知道該眼神移到哪里去,他驀然回首,發現了木雕泥塑的我,也對方才的敷衍塞責有些過意不去。他走過來,深深地抱著我,輕輕道:“你放心,珠兒,我不會叫你受委屈的。”
你會不會叫我受委屈,我不知道,權傾朝野如你父親那樣,也終究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但是方才我問他時他那一瞬間的茫然,卻令我有一絲苦澀的欣慰,因為縱使他不愿告訴我真相,卻也沒有在回來的路上細致地編織謊言,準備應對我開門見山的提問,如果方才我問他時他對答如流,我才會真的感到悲哀。
度娘問我,要不要把蕭丞相的事告訴爹,我搖搖頭,畢竟袁王妃只是爭寵,畢竟蕭丞相只是在用自己的生命換取寵信,可是如果我告訴爹,他們就是欺瞞的大罪,到時候,很可能會禍及蕭堯。
度娘點點頭,道:“可惜蕭大爺不知道郡主這一片苦心。”
我打開明窗,窗前蔥蘢的芭蕉爭先恐后地把墨綠的葉子探進屋里,一派生機勃勃,我用手指一條一條地抹著芭蕉葉細細的紋理,道:“你別告訴他,反叫他心里不安,只要不會危及到爹,我也不便牽涉過深。”
度娘笑道:“眼前這件事先不說,給王爺送什么壽禮,郡主可想好了?”
我想一想,緩緩道:“就送蓮子糕吧,阮側妃的蓮子糕做了多少年了,也叫爹嘗嘗我做的。”
壽筵那日,蕭堯早早起來便去王府打理一應事宜,我坐在妝臺前,望見八角菱花鏡里映出我略顯清瘦的姿容,日日避居在齊眉館中,膚色是一種不接地氣的白,像擱在地窖里太久的白菜。
度娘笑吟吟地為我把厚厚一把青絲攏成充滿喜氣的結鬟髻,柔軟的秀發彎曲成鬟,以金釵為柱,并蒂結成的雙鬟并未高聳頭頂,而是垂于兩側,再飾以各色絲絳,簪上一支赤金合和如意步搖,有高貴華麗之氣卻無意氣揚揚之風,極襯今日之情景。
才要在琳瑯滿目的妝奩里選取相配的花黃,卻見吳悠悠帶著伊的小丫鬟柳兒搖搖擺擺地走進來。我手里正舉著一片霽紅桃瓣和一片金黃雙魚比來比去拿不定主意,只聽吳悠悠在身后熱情洋溢地笑道:“這枚桃花瓣的好,我這里給嫂嫂帶了桃花胭脂來,與這花黃是天作之合,我竟與嫂嫂想到一處去了!”
伊跟我天作之合,腦海中瞬時出現祝英臺跟馬文才談情說愛的場面。再看一眼伊的一身閃亮裝備,更是被瞬間秒殺,大概是蕭賢對伊前一段時間那足夠馬卡龍的行頭毫無反應,伊今天穿了一條縹色軟綢襦裙,搭一件玄色葡萄紋短襦,跟被腰斬了似的涇渭分明。
伊卻沒有要炫耀自己衣衫的意思,只打開白玉胭脂盒子,果然里面躺著一塊繪畫顏料樣的東西,看起來倒也柔潤細膩,與顏料不同的是,盒子里撲出淡淡清香。自從上次度娘告誡我少聞那妖媚動人的玉丁香之后,我就對吳悠悠贈送的禮物多了三分戒備,總懷疑伊是挾著藥王谷真傳闖蕩江湖的魔女。
吳小姐不知道我在心里對伊進行的高端定位,徑自拔下頭上的玉搔頭,挑了一點,抹在我手心里,又跟度娘要了清水化開,對我笑道:“嫂嫂看這光澤,再聞這氣味,拍到臉上,定是甜香滿頰。”
我機械地點點頭,掛上一臉笑容,道:“是不錯。”
吳小姐聞得我的夸贊,更加樂不可支,笑道:“這是我用今年春里新開桃瓣制成的,一瓣一瓣都是我親手挑選,連丫頭們也不許動手,每日清晨守在桃樹之下,只取昨夜未開晨起才含苞欲放的,再挑出其中鮮嫩嬌艷的,用玉碾子碾碎了,配了上好的花露蒸成的。”我聽了腦子一陣抽筋,用等待桃花運的執著去等待一朵桃花開,這是一種怎樣的神經病。
也只好恭敬不如從命地把吳小姐嘔心瀝血的作品抹在臉上,倒也沒有奇癢劇痛的慢性硫酸的癥狀,伊前腳走,我就悄悄問度娘:“你看看可有古怪。”度娘就差拿這些胭脂做切片,再放到顯微鏡底下細瞧了了,伊仔細研究半天,審慎地作了結論,說:“沒有毒,郡心可以放心。”
我不放心地問伊,道:“你確定。”
度娘道:“奴婢確定。”
這下倒輪到我覺得自己杯弓蛇影了,我蓋上手里的白玉盒子,對度娘道:“下次你給劉奶奶送東西時,把這個送給嬋娟吧,總麻煩她替我照顧人,我也沒什么謝她的,她自幼什么金山銀海沒見過,倒只有這東西還稀罕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