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來客棧其實已經在東大街的巷子里了,地方很是偏僻,車夫照著度娘的指點,沿著隆起的青石板路,七拐八彎地繞進去,路邊只見一條條鮮綠的菜葉,半個半個暗紅的荔枝殼,一片片飄來飄去的皮粉的花生衣子,車夫嫌路難走,下車的時候又多收了三分銀子。
紫來客棧人如其名,滿地的污水油膩,泛著濕漉漉的光,在午后艷陽的照耀下,幻化出一片絢麗的彩光,來來往往的客人包括店小二在內,浸在流溢著酒氣,油煙和不明嘔吐物的味覺沖擊里,也是一個個面皮紫脹,臉放紫光。
阿成帶著我們走過迷宮似的樓梯回廊,廊下的陰暗冷落,把目的地變成祖瑪里那一串彩球,神出鬼沒,去向不明,而且不知道如何下手突破堡壘。一路走來,就是一攝像機不?;蝿訒r拍下的長鏡頭,緩慢而幽長。
一扇漏洞百出的破門呈現在我們眼前。門上沒有鎖,我們推門進去,頓時有一種穿越時空的感覺,明明是太陽當空照的白天,這里卻是夜闌如漆的黑夜,門上的千瘡百孔里漏下來的一點光芒,像是一閃一閃亮晶晶的星子。
我像個瞎子似的摸索半日,急咻咻地對阿成哥吼道:“快點個燈啊!”
阿成哥的嗓音無精打采,“我和奶奶半個月沒吃油了,哪有油點燈???”
緩了一刻,漸漸地適應了屋里的黑暗,我看到劉奶奶,氣息奄奄地躺在床上,說的確切點,是躺在一張木板上,伊本來就縮成核桃的臉如今縮成了一顆黑棗,又瘦又黑又干,我止不住大哭起來,腦海里出現小時候劉奶奶坐在太陽地里給我剝花生的情景,與眼前的景像重合起來,對比蒙太奇的效果特突出!
度娘半跪在劉奶奶跟前,聲音里充滿了哀痛與傷心,“奶奶,您還沒吃飯吧?我給您帶點心來了?!倍饶飶男]爹沒媽,連本家姓氏都不知道,只因在潭王府做侍女,主子姓李,伊也就自稱姓李了。因為沒有沐浴在親情的溫暖中長大,所以一直很尊老愛幼,當伊“以及人之老”的時候,就有一種“老吾老”的快慰了。
劉奶奶有點迷糊,口齒不清地只喚“阿成”,好像絲毫不知道我的到來,阿成哥用他臟乎乎的袖子擦擦眼,說道:“病了好幾天了,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涂的?!?
度娘拉著我的胳膊,道:“我知道這附近有個郎中,我去請他來看看?!?
度娘跑下樓請大夫,我兩手托腮,心情沉重地聽阿成哥絮叨地講他們是怎么到西京來的。原來潭王和英王的軍隊一交戰,永州百姓就遭了殃,三天五日地逃到山林子里避亂去,山里有蛇,誰要是倒霉給咬一口,沒有能活的。可即便如此,人們還是爭先恐后地向山里逃,因為英王的軍隊是長途作戰,沒了給養,就劫掠民財,沒了士兵,就強抓壯丁,那些官兵們還搶奪女子,嚴小姐就是這樣被他們搶去的,嚴鄉紳家也燒了,女兒也沒了,一口氣沒上來,駕鶴西游去了。阿成哥想守在永州也是餓死,不如到西京碰碰運氣,興許能找到我??墒且宦飞嫌戯堖^來,到了西京,連潭王府的門都摸不著,后來還是遇上這個客棧老板,是個憐老惜貧的,騰出一間庫房來讓劉奶奶住著。劉奶奶年紀大,一路奔波下來,早已不堪重負,很快就病倒了,幸虧歸玥郡主在西京知名度還是很大的,就有好事者把他帶到蕭府的角門,他這個樣子怎么進得去,阿成哥在門前蹲守了好幾天,竟然真的遇上我了。
我卻在想,這只黃耳還真是系出名門??!不但能送信,還有心靈感應嘛!
說話之間,度娘已經請了大夫進來,大夫給把了脈,開了藥,說不妨事,只需靜養即可。臨走嫌地方太偏僻,又多收了五分銀子的診金。我琢磨著,這個鬼見愁的地方,就是請個鬼來造訪,鬼都得額外收費。
度娘抓回藥來,煎了,喂劉奶奶吃下去,劉奶奶吃了藥,精神振作一點,見是我扶著伊,又差點閉過氣去,想呼天搶地也得精神充沛啊,后來劉奶奶醒了,抓著我哭道:“珠兒啊,真是你嗎?我還以為到了閻羅殿了!”我一怔,想著劉奶奶果真有些糊涂了,伊在閻羅殿碰到我?我也太英年早逝了吧!
伊還是抽抽答答地哭,“珠兒,你要救救阿成啊,人家要殺他!”
我替伊揉揉胸口,笑道:“奶奶不要胡思亂想,哪有人要殺他?”
伊卻很是執著一念,“我說得是真的,阿成你還不快說啊!”
阿成哥立時面有愧色,扭過頭去,我瞳孔當下放大了三倍,問道:“怎么回事?”
還是度娘機靈,對劉奶奶道:“奶奶您來說吧!”
劉奶奶于是聲淚俱下地講述他們北漂的凄慘經歷。阿成哥沒錢吃飯,兔子急了,就想去賭坊找青草吃,結果青草沒找到,債臺高筑引來了老虎,那個放高利貸的黑泥鰍,限他七日還錢,后日就是期限了,若還不起,就要給他放血。
我問阿成哥:“你欠了多少?”
阿成哥支支吾吾道:“三......三百兩......”
我快要捶胸頓足了,真想跳起來大罵你腦子是不是進水了,跑到賭坊去賺錢,你怎么不跑到撒哈拉找水喝,跑到北極找綠色植物呢?
偏偏現在我也是黃楊木作磬槌子——外頭體面里頭苦,我的嫁妝已經全搬了去支援前線了,僅有的幾件衣裳首飾也已經全包在包袱里了,一時讓我上哪里找這三百兩銀子去。
蕭家是不行的,蕭夫人要知道我給伊招徠一對升級版的劉姥姥和板兒做親戚,非當場蕩氣回腸了不可,王府里那些女人更不能讓她們知道,還有我那兩個好妹妹,知道有這么個新聞,三天不睡覺也得把它炒作成西京的頭版頭條。又沒有爹班師的信息,真愁死我了!
度娘深知我的煩惱,也低頭不語,沉思了半日,投石問路地來跟我商量,“奴婢想起一個人,不知行不行?”
我斬釘截鐵,“快說!”
度娘平靜道:“嬋娟!”
我不淡定了,你有沒有搞錯?。课腋思也乓幻嬷?,要是蕭賢帶去的人,興許伊能熱烈歡迎。
我淡漠道:“我跟人家很熟嗎?再說蕭賢知道了,合府不全知道了?”
度娘還是一副四平八穩的調子,“奴婢雖然只與她見過一次,但好人壞人,奴婢多少也看得出來,再說二爺不是多話的人,郡主大可以放心!郡主實在不愿說出實情,可以用別的理由......”
“別別別,”我打斷度娘,“你當嬋娟是傻子啊!”
度娘沉默了。現在的我,是千真萬確地走到了死胡同里,實在沒辦法,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去求嬋娟了。
出來的時候,為了爬墻上屋方便起見,我跟度娘穿得這身行頭完全走簡約路線,再變成黑色就跟夜行衣差不多了。穿著這個去見嬋娟,伊恐怕真會認為我們是去劫財劫色的。
只得不厭其煩地原路返回,回了齊眉館,換上一身比較正常的衣裳,準備去嬋娟那兒募捐。
才出大門,只見吳悠悠歪歪扭扭地從花香四溢的小徑上擰過來了。我暗暗嘆氣,伊這幾日,大約發現那套令精神病人狂躁的裝備沒能發揮預期作用,因而將小清新風格從頭頂漫延到全身,穿了緗色錦緞繡襦,芽黃二色金坎肩,櫻草色綾子八幅裙,雖然看上去不會有頭暈目眩的危險,然而那樣淡的淡黃,遠遠看去,卻更像一支扒了皮的香蕉。
伊瞥到我跟度娘的四只穿著繡花鞋的腳,微微抬了抬頭,似笑非笑地問道:“嫂嫂這是去哪里???”
正在這時,那只黃耳居然又尋聲覓跡地找了來,若不是碰到這位吳小姐,我一定會把它死拉硬拖地趕回去,然而在突遇到吳小姐的情況下,它也就變得炙手可熱起來,恍惚間我仿佛遇見了救星,將它一把撈起來,抱在懷里,笑道:“我帶著黃耳出去溜溜?!?
“哦?”吳小姐警惕地看著我,“巳時一刻時我去找嫂嫂玩,怎么嫂嫂不在家呢?”
好像有人在耳邊甩過兩把飛刀,我遍體生寒,只得用眼神熱線求助度娘,“是......嗎我......不在家?”
度娘絕對可以成為一位優秀的脫口秀主持人,應變能力和短時間內組織語言文字的能力太強大了,伊不慌不急地道:“是么?讓奴婢想想......巳時一刻......哦,想起來了,我正替郡主沐浴呢,青花跟著謝媽媽描花樣子去了,奴婢怕有閑人進來,故而反鎖了門。”
青花的確是跟著謝媽媽描花樣子去了,因為我要去探望劉奶奶,叫度娘尋個由頭把她們支走了。
悠悠失落地“哦”了一聲,扭著水蛇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