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本就為上次暗算我不成的事懊惱,聽萍妃這樣牽三扯四地一說,不由也來了火氣,便要把火往我身上撒,伊拿著那雙四楞象牙鑲金的筷子,狠狠地戳著碗里的一只叫花雞,“叫花子的東西就是上不得臺面,又臭又硬,只見骨頭不見肉。”伊只顧罵我解恨,卻忘了叫花雞根本就是她母妃做的。
然而落雪郡主這一句“只見骨頭不見肉”,可又惹火了錦妃,伊仗著是袁王妃的表妹,本就不把阮媚母女放在眼里,此時更將自己獨守空房的怨憤,全部歸結于阮媚兒身上,伊眉頭都不皺一下,直接指桑罵槐地上了:“是了,什么人做什么菜,依我說,郡主,將就些吃罷了。”
阮媚兒聞言,立即加入戰斗,“白吃白喝還嫌三嫌四,不如拿去喂狗。”
落雪郡主被錦妃這么一堵,本來噎得一愣一愣,直翻白眼,她可沒有凌霜那股陰柔綿長的后勁,見她母妃出手,當場也跳了起來,“依我說,喂狗不如喂豬——光啃骨頭不長肉。”
皙妃正啃著一塊紅燒排骨,滿手油膩,紅光閃閃,想不到躺著也中槍,總算伊還是個厚道人,訕訕地放下骨頭,再不多言。
眼看一石激起千層浪,連天烽火,遍地狼煙,凌霜郡主突然挺身而出,充當起聯合國秘書長來了,“母妃,各位夫人,妹子,父親千秋的大喜日子,咱們千萬不要傷了和氣,大家多吃點多吃點!”
郡馬姜博遠不失時機的站起來,道:“就是就是,我先敬父王一杯,祝父王福壽綿長。”
我恨恨地想,你們兩口子可真是天生一對,地造一雙,明明就是凌霜郡主挑起的事端,最后別人全成了戰犯,你們倒變身和平使者了。
誰知凌霜郡主根本不滿足當和平便者,她的志向很高遠,情趣很高雅,伊端著一只海棠凍石蕉葉杯,笑道:“依我看,只這樣干巴巴的喝酒,有什么意思,今日父王大壽,我們姐妹三人,每人作一首詩給父王賀壽,豈不雅致?”
落雪一點即透,立即湊上來說:“姐姐說得沒錯,我們姐妹三人一人做一首。”
爹猶豫不決,捻著他的一部精心修剪的漂亮胡須,說:“珠兒才入府,與諸位叔伯們頗為生疏,我看就別叫她作了。”
阮媚兒笑道:“王爺可是偏心了,人家珠兒費了那么多心意準備壽禮,這詩也一定是現成的,王爺不讓珠兒大展奇才,可是不公允了。”
爹不好再反對,只得坐下,不斷向我投來溫和的目光,我明白,爹的意思是,作不好也沒事。
我心里卻急于星火,我無意與那母女三人組爭風頭,可是,一想到要在她們面前丟人,尤其是,在蕭堯面前丟人,我就恨不得變成一只啄木鳥,挨個兒在他們頭上狠狠叮一下,然后消失得干干凈凈。
早知如此,不如事先找度娘給我當槍手好了,現上轎現扎耳朵眼兒,哪來得及啊!但我還是下意識地尋找度娘,咦?怎么度娘也沒影兒了?
只聽落雪道:“鐵骨錚錚頂梁柱,飽經滄桑人大度,養兒育女自不顧,走過多少不平路。”
又聽凌霜道:“繁花爭艷四月天,魁星擅自下凡間。投入尋常百姓家,掐指四十一年前。”
一雙挾著不屑與嘲笑的眼睛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抬頭尋找他的主人,原來是蕭堯,他就坐在我的左邊,正等著我當眾出乖露丑,而后,捂臉逃跑。我雖然胸無點墨,但也聽得出來,這姐倆的水平不過爾爾,寫詩,其實,很容易。把字斷開,就好了。
我正想照貓畫虎,如法刨制,卻聞耳邊風聲一響,一團白影飛過來,剎那間,一種喜從天降的歡樂,縈繞在我身邊,度娘不知從哪兒,把她作好的詩揉成紙團,扔給了我。
正當我伸手,準備接住這只天上掉下來的救命稻草時,驀地里伸出一只手來,金鐘罩似的把紙團罩在手里——蕭堯!這個掃帚星,我在心里暗罵,每次見了他,我一定會倒霉!
蕭堯“噌”地站起來,作了個四方揖,笑道:“歸玥郡主方才對我說,讀書太少,不能作得好詩給王爺祝壽,心中著實慚愧,求我代她作詩一首,權盡孝道!”
我的臉變成了一道美麗的虹,赤橙黃綠青藍紫都齊了,表層再覆上濃濃的黑,蕭堯,算你狠!這就等于現場直播勁爆八卦——英雄潭王教子無方,女兒竟是文盲!
氣血波瀾壯闊地沖向大腦,我恨不得跳起來,擰斷蕭堯那條優雅的脖子。但是我不能擰斷他的脖子,因為所有人的目光,正集中在那條脖子發出的富于磁性的聲音上,我如果光天化日泄憤殺人,立刻就能上西京的頭版頭條。
蕭堯念道:“南山瘦松棲云鶴,東籬疏桐落鳳凰,西川潛蛟飛紫氣,北斗流光降瑞祥。麒麟馱來人參果,彭祖又獻開泰羊,王母蟠桃稱上品,老聃爭夸仙丹強。自古唯有仁者壽,從來都是忠厚長,勤儉始能傳家遠,恩澤子孫福滿堂。”
雖然怒氣滿胸,我也能聽出來,蕭堯的詩比我那兩位有才的妹妹強多了,蕭堯落座,對我瀟灑倜儻地笑笑,又環視堂中,露出俯視眾生的笑容。他本是為了報一箭之仇來暗算我,落在凌霜和落雪的眼里,卻成了我公開拿蕭堯當槍手,把她們給比了下去。
果然,爹舉起酒杯,開懷大笑,“蕭堯的詩好,珠兒的孝心更好,哈哈,來,你們陪寡人飲了這杯。”
我舉起酒杯,斜視蕭堯,表面溫柔內斂,內心咬牙切齒地喝酒。
蕭堯也舉起酒杯,表情輕松歡快,內心……也輕松歡快地,一仰脖子,喝干了酒,全然不顧周圍N雙燃燒著熊熊怒火的眼睛。
我一抬頭,正碰上凌霜和落雪悲憤郁悶的小眼神兒,一下子恢復了三分之一的好心情。
給爹做完大壽,我又恢復了睡覺睡到自然醒,吃飯吃到肚兒圓的生活。度娘怕我過著這樣豬一般的生活,會消化不良,每天死活拽著我去蹴鞠,總憋在微風苑那點小地方,我開始覺得乏味,這天鐘兒正巧閑著沒事,走過來跟度娘借鞋樣子,鐘兒是袁王妃的人,我自然不會怠慢她,立即叫度娘陪她去含煙閣去取了。
有一個“燕歸巢”的動作,我跟度娘學了很久了,但伊做起來就順風順水,我做出來卻像半身不遂,練了好多遍,也不見長進,太陽像個火盆似的罩在頭頂,不一會兒,我就被曬得七葷八素的,連地下的細草都懨懨的,沒了精神,我一邊彎起胳膊擦汗,一邊走到游廊上,吹一吹過堂風。
游廊上的葉子比我還蔫,無精打采地垂著,遮不下一點兒陰涼,知了在遠處的樹上沒有節奏地叫著,叫得人心里發煩,尋聲看過去,才見聽松堂底大有一株闊葉梧桐,密密層層的葉子遮來一片厚厚的陰涼,我信步走了過去。
剛剛倚在樹下,快意于湖上吹來的絲絲清爽,只聽得堂中有壓低嗓子說話的聲音,像諜報人員接頭似的,這種極力壓仰的聲調,特別能勾起人窺探隱私的欲望,我豎起耳朵,悄悄地聽著。
一個是袁王妃的聲音,“你以后也要少來,畢竟……唉,今時不同往日了……”
另一個聲音很陌生,是個中年婦人,“幸虧那姓阮的狐媚子生得是女兒,不然,還不任她翻天了?”
袁王妃說:“那有什么辦法,王爺寵著她,本想借歸玥郡主的事扳倒這個賤人,誰知……被她這樣快就翻盤了。我現在只能盼著……”
那中年婦人道:“歸玥郡主到底是個丫頭,靠不住,姐姐想翻身,還是得從長講議,咱們以前商量過的那件事……”
“噓……”原來是蕭夫人,袁王妃止住她,“妹妹說話要小心,畢竟這府里,到處是眼睛,到處是耳朵……”
一陣莫名的心慌涌上心頭,我下意識地感覺到此地不宜久留,不知不覺地,一步步往后退,腦海中似乎浮現袁王妃變身一襲杏黃道袍的李莫愁,舞動著那柄鬼見愁的拂塵,瞬間擊落,我腦漿迸裂,尸橫當場……哎呀,冤枉呀,我可不要當袁王妃的刀下鬼,這個內分泌長期失調的女人,不會把對爹和阮王妃的刻骨仇恨,發泄在我身上吧!
我仍在一步步往后退,忘了烈日炎炎驕陽似火,只覺得皮膚一陣陣發干,發緊,嘴唇都粘在牙仁上了,動也動不了……
我退,我退,我退退退,忽然……我撞樹上了,可是與此同時我就感覺不對,怎么這棵樹又熱又軟,還從后面伸出兩條手臂想圈住我,哎呀,怎么這王府瞬間變成了荊棘嶺上的木仙庵了么,不然怎么出了樹精藤怪?可我不是唐僧,我的肉不好吃,我更不是唐僧那樣的美型男,可以惹得杏仙姐姐一見傾心,勸我“何必西天萬里遙”,正在胡思亂想之間,忽然背后的樹精藤怪開口說話了,“你在這兒鬼鬼祟祟地做什么?”一個富有磁性的男中音,是個美型男的妖精吧?
不對——是蕭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