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衙門,面對一臉關切的蕭賢,我反而出現了語言障礙,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想了半天,才想起一個急于知道的問題,“你怎么知道我們在這兒?”
蕭賢努努嘴,笑道:“這個嘛,你得問度娘。”
我詫異地看著度娘,突然悟到伊為何在縣衙里鎮靜得波瀾不興了。度娘突然對我行下禮去,“郡主恕奴婢自作主張之罪,剛才在街上你與崔公子糾纏時,我已認出他來,此人是京城一霸,在衙門里人脈甚廣,郡主隱姓埋名跟他打官司,必輸無疑,那里離二爺的學館不遠,我就悄悄去街邊,找了一個孩子,給二爺送信,只因奴婢也不確定二爺能否及時趕到,所以不曾告訴郡主。”
蕭賢點點頭,道“是,我一接到信兒,立即去了京兆尹公署,不想那里沒人,四處打聽,才知道你們在這兒,終究叫你們多受了半日的牢獄之災,郡主受苦了,請恕……恕小弟來遲一步。”
蕭賢就是這樣,說什么話都得文縐縐的一大堆客套,明明是他救了我,我該謝他才是。不過,他為什么不叫我“嫂嫂”,非要叫我“郡主” ?真是,明明那日在榮安堂已經認過親改了口的,還這樣見外。
蕭賢見我不語,也默然了,過了半日,我才想起來問他:“這事兒你哥哥知道么?”
蕭賢一怔,立即會意,笑道:“不知,不只哥哥,蕭府上下的人都不會知道這件事。”
這才是我想要的答案,跟蕭賢說話,總是這樣清爽利落,我又問:“那你剛才對那個縣令怎么說的?”
蕭賢笑道:“我有我的辦法,總之郡……嫂嫂放心,這件事再無人知曉。”
我徹底放心了。可是心放在肚子里,是不能充饑的,我捧著心口,作東施效顰狀,蕭賢還以為我身體不適,忙說:“我送你們回府吧!”
剛過晌午,這時候回去總有些有空不玩過期作廢的遺憾,于是我說,“我餓了,度娘也沒吃飯,府里這時候清灰冷灶的,你先請我們吃飯吧!”
原以為蕭賢不會愿意拖著我們兩個包袱,婉言拒絕,沒想到他似乎很樂意的樣子,道:“若嫂嫂不嫌學館簡陋,就去那里吃吧。今兒是十五,同窗們都回家去了,學館里也沒什么人。”
我頓時有一種貓吃魚狗吃肉的幸福,與度娘相視一笑,準備狼餐一頓。
蕭賢讀書的學館叫庸德館,在西京城南,離蕭府較遠,因此蕭賢日日在此住讀,每逢初一、十五才會回家。今日老太太和蕭夫人都不在家,蕭堯夜里當值,所以他也就呆在學館了。
這座學館也是潭王的一項新政,由公府出資興建,聘來名宿大儒,教授世家子弟,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然而人多了,必然魚龍混雜,既有蕭賢這樣“三更燈火五更雞”的,也有“明日復明日”的。
庸德館一進門就是一座坦蕩開闊的大院子,院子里遍植以杏,又雜以松柏,如今是深秋,當初“綠葉成蔭子滿枝”杏樹早已開得意興闌珊,只頂著一樹枯枝,上面稀稀拉拉地掛著幾片頑強的葉子,又圓又黃又薄,薄到仿佛輕輕一捻,就會碎為齏粉。只有幾株松柏,遒勁挺拔,依然保持著從一而終的蒼翠。
走進正堂,迎面一張慈祥老爺爺的畫像,我在嚴鄉紳家見過的,是孔夫子的畫像。一排排桌子整齊劃一朝氣蓬勃地列于堂內,桌面锃明瓦亮,最前面是授業師傅的紫檀大案,案上擺著一撂書,線裝的,針腳不怎么密,我暗想。
從正堂一側的耳房出去,轉過一條抄手游廊,就是學子們的居所了,因為都是世家子弟,所以各人的居所除了一間房屋供飲食起居外,還有一個小小的院子,倒也清凈雅致。
蕭賢把我們讓到他的屋里,真想不到,一個男性單身貴族的居室也能有香閨的境界,我不得不對蕭賢刮目相看了。衣服整潔的疊在床上,被子折得像豆腐塊兒,書案上也是一塵不染,連案上的書本都是按大小面積分類歸置,筆用完了,洗得干干凈凈地擱在象牙筆架上,八仙蓮花白瓷筆洗里,卻是一汪清水。
蕭賢的屋里也沒幾件家具,一榻一案一椅而已,墻角堆著幾個絨套繡墩,當是朋友來訪時用的,他從一個十錦攢心盒子里拿出幾塊點心,放在一只梅花式碟子里,讓我坐在他日常所坐的圈椅上,又掇過一只繡墩給度娘坐。度娘伺侯慣了人,忽見蕭賢對她也這樣周到,受寵若驚,一迭聲說道:“二爺別忙了,我來吧!”
我微笑著欣賞蕭賢輕車熟路的勞作,暗忖,不知以前伺侯過哪位有造化的姑娘,才煉就這番修為,又不知以后哪位有造化的,受用他這樣伺侯一輩子呢。
蕭賢看看碟子里的點心,笑道:“這點心你們先拿來墊補吧,要當飯吃是不能的,你們略坐一坐,我去外面買些吃的來。”
度娘笑道:“二爺只給郡主買吧,我這些點心就盡夠了。”
我一邊無聊地拿起案上幾張宣紙,邊吃點心邊折來玩,一邊也笑道:“我吃這些也夠了,不必再出去了。”
蕭賢一面說著“這怎么行”,一面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與度娘相視一笑,開始吃點心,這些點心都是蕭府送來的,蕭夫人對這個唯一的兒子愛如珍寶,幾乎日日派人送錢送物,恨不得把半個蕭府搬來叫他受用,所以點心最早也是昨天送來的,還算新鮮,尤其是翠玉豆糕,玲瓏剔透,比王府做的味道還勝三分呢。
我午膳沒吃,禁不住又暴飲暴食起來,度娘遞給我一碗水,我喝了,又無法控制地打了一個響亮的嗝。
門口爆發出一陣響亮的笑聲,我與度娘皆是一驚,抬頭看時,只見一個穿著霽藍縷金錦袍的五陵少年,正抱著一只天藍釉暗花自斟壺,倚在門邊,斜著眼兒沖我們笑,見我們回頭,笑得更歡了,高聲大氣地道:“蕭兄天天裝得比誰都正經,沒想到一領就領來兩個相好的。”
我被“相好”二字驚悚得芒刺在背,心想可不能再鬧出什么勁爆八卦來了,這次再勁爆一下,爆炸的就是爹了,于是使個眼色給度娘,叫度娘千萬淡定。
這人見我們不言語,更加得寸進尺,笑道:“還嫩生生的,一掐就出水。我說蕭兄怎么不近女色,原來竟有斷袖之癖!”
這才想起我與度娘皆是穿的男裝,更是耳不忍聞,才吃下去的點心在胃里開始萬馬奔騰,真想鮮花盛開地教訓他一頓,其實憑度娘的功夫,再來這樣的三個也是小菜一碟,然而我們剛剛脫了一場牢獄之災,不欲惹他,短暫的靜默里我聽到度娘兩根細細的手指間簌簌有聲,不知她在搞什么鬼把戲,忽然伊屈指一彈,一粒白芝麻樣的東西,嘶嘶劃過空氣,迅速向那人面上飛去,那人如被重創,酒壺“嗆啷”落地,雙手捧著眼睛,如喪考妣。
我立時會意,度娘捻了案上的宣紙,團成極小的一團,用指力彈將出去,紙團雖輕軟,然則挾了度娘剛勁的指力,已變得硬如金石,只怕度娘再多使幾分力氣,這家伙一雙招子就得廢了。
我熱血澎湃,趁著這家伙蹲下哭天喊地,想與度娘悄悄跨過他,到街口上等蕭賢回來,誰知他不甘心吃虧,在我經過門口時,一把抱住我一條腿,這下可把我嚇壞了,我再也不能追逐淡定了,怒極生恨道:“度娘,收拾他!”
這家伙狡猾得很,聽到我要反攻倒算,還沒等度娘下手,雙手用力一推,就把我摜到院子里,摔出去老遠。
我追悔莫及啊!早上出門之前,應當找人算一卦的,卦象一定是“不宜出行”,剛離虎口又入狼窩,當了一把竇娥,又被人扣上玻璃的帽子,現在摔在院子里不說,還不偏不倚,跌得那叫一個恰如其分恰到好處——院子里昨天下雨剛好有一洼水,估計蕭賢的洗筆水也是天天往里倒,打算日積月累打造出一山寨版的“墨池”,不過蕭賢就算有這個計劃也就此歇菜了,因為那些凝聚著他勤勞與智慧的墨水,酒足飯飽地浸透了我的衣裳。
我的腰都快斷了,像一個仰躺在案發現場的受害者,四顧茫茫,抓不到一根稻草。度娘摁住了那個挑釁的家伙,卻不敢把他怎么樣,只能任由他像只不幸被俘的雞,手舞足蹈,并且不停地叫罵。所以,伊也只能看著不遠處的我,愛莫能助。
“喲,怎么摔成這樣了,也不扶起來。”眼前擰過一個蘭花指的影子,又聽到一聲直鉆耳鼓的甜膩之音,甜得我五臟六腑一陣陣兒的上下古今。
我排除萬難地坐了起來,對面站著一個似乎是庸德堂學子的人。說似乎,是因為這個人同蕭賢他們一樣穿著書生的袍服,卻是鐵銹紅平金暗花的式樣,鮮艷奪目,幾乎把西京街頭打扮得最俏的姑娘都要比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