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媽媽把冰糖紅棗向桌上一放,言笑晏晏道:“表小姐真是溫柔可人,以后不知誰有福氣消受這位千里挑一的小姐呢?”
青花一副吞了肉蟲的表情,挑起半邊嘴角,咕噥道:“真是千里挑一呢!”
度娘笑道:“那位小姐又夸您做的點心了吧?”
謝媽媽點了點度娘的額頭,笑罵:“小蹄子,我這么大年紀了,難道還是那只愛聽人贊揚的人?”
我肚子里一陣好笑,心想,您說呢?
謝媽媽自顧自地往下說:“這位吳小姐,又賢惠又孝順,聽說太太愛喝核桃酪,非要跟我學,我說小姐您是客,哪能勞您動手,可吳小姐說,自己沒了娘,姑母就如親娘一般,到底軟磨硬泡地要我教她。”
我心想,伊這是又在打造愛心孝女形像啊?
謝媽媽又說:“吳小姐聽說這青紅絲是我自己琢磨著加進去的,連說加得妙極,她說她就最愛吃青紅絲了,可她爹那些姨太太們成心折磨她,每次有了點心,都要把玫瑰青梅挑走了才給她吃。”
青花做了一個捂胸欲嘔的動作,正在這時,門外小丫鬟給送來了謝媽媽要的豆腐皮兒包子,伊便放下核桃出去了。
青花看著謝媽媽愉快的背影,呲牙咧嘴地對我和度娘說,“真是惡心死我了,當年她爹還在工部的時候,點心里從來不許見著紅綠絲,還說一看見那玩意兒就三天不想吃飯,有一回,小丫頭沒把紅綠絲揀干凈,她當場就把整碗桂花鹵潑地下了。”
我和度娘面面相覷,這樣一個一半是魔鬼,一半是天使的少女,心窩里回蕩著最惡毒的詛咒時依然可以一臉天真爛漫狀,沒讓伊去跟埃及艷后演繹一出宮斗大戲真是可惜了。
吳小姐像一名出色的華爾茲舞者,日日在蕭府揮動伊那光彩照人的長袖,博得大家的掌聲。在此起彼伏的掌聲中,春天的更加急不可耐地來到人身邊。
隔日去惠風軒請安,就看到庭前的舊時花木已然改朝換代,去歲遍植于庭的菊花與桂花,因為不應季,早已退出歷史舞臺,此時裝點窗前階下的繁花玉樹,是一種紫色的小花,一團一團聚合起來,襯著密密層層的油綠的葉子,如火如荼的開著,花香亦大面積地向人襲來。
我問度娘:“這是什么花?好香啊!”
度娘走近些,一番察顏觀色,回身悄悄對我道:“好像是玉丁香……”
一語未了,蕭夫人已在屋里聽見了動靜,高聲問道:“是郡主嗎?怎么不進來?”
我忙扯衣理鬢,帶著度娘進去了。
蕭夫人這一聲問,帶動了屋里的另一個聲音,是一只小狗嗚嗚地叫聲,走進惠風軒,一切如舊,只是蕭夫人懷里多了一只毛絨絨的小狗。
我素來喜歡狗,當初在嚴小姐家伺侯時,伊有一只花點子哈巴,我愛得不得了,后來那只狗病得奄奄一息,幾天不肯吃東西,還是我守著它,喂藥喂水,總算又揀了它一條命,嚴小姐高興得當場就要把狗送給我,我言不由衷地拒絕了,劉奶奶家養個人都難,哪里還養得起它呀!
蕭夫人懷里這只小狗通體棕黃,只有兩只耳朵是閃閃的金黃色,我目光癡纏地定在它身上,情不自禁道:“這狗真好!”
伊看見我“咬定青山不放松”的神情,向懷里看了一看,笑道:“這只小狗不錯吧?是悠悠送給我的!”
雖說英雄不問出身,但這只小狗的可愛指數仍然悲慘地因為它的主人降低了魅力值。
我向伊請了安,笑道:“很好,很可愛……”歆羨的口氣打了五折,貧瘠荒涼的贊美與一腔熱情的喜歡剛好構成反比。伊本來以為我會像伊的侄女一樣,對伊進行一次大手筆的語言賄賂,可是面對站在一旁,對我居高臨下的吳小姐,我真的說不出什么發自肺腑的贊美,盡管我知道,蕭夫人在“對鏡晨妝顏色美”之后完最想得到的,就是大片大片的巧言令色,像隕石一樣砸下來。
蕭夫人保持著一種消極而謹慎的微笑,道:“這是悠悠送給我的,就是給陸機送信的黃耳。”
我一副茫然無知的空洞表情,這副表情讓伊血糖開始上升,伊不知不覺就狠狠撫摸了兩下懷里那只黃耳,沒想到黃耳不只耳朵是金黃的,脾氣也是金黃的,頗有犬中帝王之風,對蕭夫人這種“力拔千鈞氣蓋世”的愛撫,表示強烈的不滿,四腳一蹬,掙脫了伊的懷抱,還捎帶手把伊新上身的暗紫妝緞褂子撓出一條長長的細縫兒,露出里頭穿的水墨月白抹胸,黑白兩色從褂子的縫隙里透出來,像一只帶笑的媚眼兒,肆無忌憚地哈哈大笑。
伊一定憋了一肚子火,然而吳悠悠就站在身旁,又不好怒發沖冠,只好拿命犯災星的侍女如青轉移視線,“跟你說過,一起來就得喂飽它,你怎么當的差?”
吳悠悠立即這邊唱來那邊和,憂心忡忡道:“是啊,這黃耳哪兒都好,就只是一喂不飽,就鬧脾氣。”
如青也是伺侯伊伺侯老了的人了,忙跪下請罪,道“太太開恩,奴婢這就去喂。”
蕭夫人作海納百川狀一揮手,如青忙跑著戴罪立功去了。
吳悠悠花枝亂顫地笑了,耳朵上的赤金翠玉墜子也跟著直晃,“姑母也別難為嫂嫂了,嫂嫂哪知道什么陸機啊?”
于是這里蕭夫人又恢復了伊的高端品質,帶著端莊的笑容對我說:“悠悠從南邊兒帶來的玉丁香,你看可好啊!”
我順著伊修長高貴的手指看過去,原來這滿園春光,是吳小姐的外貿原單貨,真是有心哪!伊是不是打算給整座蕭府都蓋上“吳氏參與”的印章?
有了前車之鑒,為了避免再有人躺著中槍,我發自肺腑的說了句:“真漂亮,真是‘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
我的回答引得屋里充滿了各種笑聲,善意的笑,得意的笑,嘲諷的笑。
我真的很討厭吳悠悠,從伊來到蕭府之后,這種討厭由柏拉圖式變成了栩栩如生。伊可以什么都不說,就讓你明白你身上是貼著“滑稽可笑”這個標簽的,掃帚疙瘩插上花兒,依然是掃帚疙瘩,永遠無法與伊的系出名門高貴血統相媲美。
蕭夫人對我剛才在黃耳問題的非暴力不合作,也不予追究了,笑道:“悠悠說了,也要送她大表兄幾株,呆會兒你走的時候帶著。”
既然是送她大表兄的,干嘛要讓我當搬運工?
度娘懷里的玉丁香,香氣撲鼻,幾粒柔軟的花苞調皮地伸出來拂在我臉上,我對度娘說:“真香啊!”
度娘展顏笑道:“這香氣聞多了不好,郡主栽到院子里,看看就行了。”
我不由一驚,問道:“怎么?有毒?”
度娘忙道:“倒也不妨,只別總聞到就行了,開了花,一朵朵紫云似的,還是挺好看的。”
我放了心,憑吳悠悠那股摩拳擦掌的勁兒,伊沒送我一束罌粟,我已經覺得是慈心大發了,這樣一位自矜高貴的小姐,天天看著我,不壓于淪落了寒窯的王寶釧,親眼看到流浪街頭的三毛變身威廉王子。
我問度娘:“那只當郵差的狗是怎么回事?”
“郵差?”度娘一怔,低頭反應了一會兒,把搜索結果展示給我:“黃耳的故事出自祖沖之《述異記》,是說陸機養了一只犬,這犬奇得很,陸機把它寄養在朋友家,它可以順著原路再找回來。”
我打斷度娘:“這有什么奇的,好多狗都能!”
度娘含笑道:“不僅如此,陸機有一次很久沒接到家書了,就對這只黃耳開玩笑說:‘你能替我去送信嗎?’它搖搖尾巴,陸機就把信擱在竹筒里,系在它脖子上,黃耳就順著驛路跑,餓了自己找吃的,須得渡河時,就對船工搖尾巴,船工憐愛,就帶上它,就這么把信送到陸機家人的手里,陸機的家人讀完信,黃耳又叫,意思是叫家人寫回信,得到回信后,又原路返回,人走一個來回,尚須五十天,黃耳卻只用了半個月。所以后來黃耳死了,陸機就用棺木把它葬了,堆土作墳,曰‘黃耳墳’,黃耳的后代,也成了名犬,不過孰真孰假,也說不準了。”
我聽得如癡如醉了,這才真真叫系出名門呢,相比之下,吳悠悠那所謂的系出名門不過是伊的自娛自樂罷了。
然而心里也有了一絲惆悵,這樣拉風的黃耳,我卻沒有。
不過大概真是人走運的時候,喝涼水都能陰差陽錯把上火給治愈了。我才把黃耳的事忘下,這一日正一邊看著度娘和青花在院子里晾大毛衣裳,一邊百無聊賴地磕核桃,聽見蕭賢在外頭說話的聲音,我在屋里喊:“是二弟嗎?進來坐吧!”
此時正是辰時,蕭堯剛剛去衙門了,不知道蕭賢為何有空回來。大約他覺得蕭堯不在,進來多有不便,所以只在門外應道:“不必了,嫂嫂忙吧,我給嫂嫂帶了樣東西。”
我不知哪里橫生出來的沖動,對著在門外的蕭賢興奮的沖口而出,“是你哥哥叫你帶來的嗎?讓我來看看。”說著一把扔下核桃,也不顧授受不親,開門便迎了出去。
蕭賢沒想到我會沖出來,不知是驚訝還是緊張,紅了臉,訥訥道:“是……不是……是一只黃耳,送給嫂嫂的。”
還沒見過蕭賢說話這樣吞吞吐吐的,無論播放什么,他一向是高清流暢模式的。
我見他臉色漸漸難看起來,也覺得剛才是有些沉不住氣了,只得訕訕地去抱黃耳,笑道:“真好,我一直想要一只的,是你給我的?”
蕭賢怔忡半晌,終于從喉嚨里發出一個“嗯”,低沉,晦澀,不能見光似的,露一露頭,又沉回深淵里去了。
有那樣一瞬間,一個影影綽綽的念頭飛快地閃過我的腦際,我沒有容它變得清晰,因為隱隱約約地我感覺得到它的可怕。仿佛是為了放松自己似的,我對度娘無頭無尾地笑了笑,轉身回屋,拿了一顆核桃,自己咬了一半,把另一半喂給了懷里的黃耳。
黃耳跟我還不熟,不肯吃,跳下地去,自己跑出去玩了。我呆呆地不知剝了多少顆核桃,直到度娘進來,“哎呀”一聲,驚醒了我,我不知道伊為什么大驚小怪,低頭一看,自己也呆了,原來我把核桃皮留在了桌上,核桃仁全丟在了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