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喀嚓”一響, 還以為是房梁斷了,四處尋找聲音的來源,才發現是蕭賢將手中那只定窯霽紅曇花杯捏得魂飛魄散, 當然, 被無端謀殺的杯子做鬼也沒放過蕭賢, 陰魂不散地把他的手扎了個鮮血淋漓, 我驀然一驚, 慌忙拿了干凈的白布為他止血,又吩咐度娘研了梅花點舌丹來給他敷上。
我靜靜將柔軟的白布一圈一圈纏蓋住蕭賢的手心,一邊婉聲勸道:“你博學多識, 若退出仕途實是可惜了,就當幫你皇兄一把, 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蕭賢的臉上浮起一個潦草的笑容, “不可限量?再‘不可限量’又能怎樣?他擁有天下, 還擁有你,我就是耗盡平生精力, 也難抵其萬一,我只是不甘心,自己到底哪一點不如他……”
他的牢騷還沒有發完,我已經心驚膽顫了,自古皇家本無親, 為了皇位手足相殘的事不勝枚舉, 不知有多少人在通往九五至尊的不歸路上壯烈成仁, 萬一蕭賢備受打擊失去理智, 回頭叫蕭堯當了替罪羔羊, 可如何是好?
可是看看眼前這個襟懷坦蕩,剛剛才指天發誓死了也要愛的癡情王爺, 怎么看也沒長出弒兄奪位的面相來。我倒頗犯躊躕了,這大半年來,只掛念著蕭堯在宮里眠食寒暖,卻不曾想過,做皇帝也有性命之虞。在那個人情如寒冰的宮廷里,攢動在他面前的只有無邊無際的諂媚,卻難尋一縷溫情關愛。我忽然很想他,牽動情腸地思念他。
蕭賢見我失魂落魄地模樣,不禁問道:“你在想什么?”
我怕又激怒于他,遂沉默不語,眼眶里灼熱的淚珠卻接踵而至地落在襟袖上,蕭賢愣了半日,仰天一嘆,道:“你又在想他了?”
我忙不迭地否認,擺手道:“不不不……”
蕭賢神色黯淡“豁”地站起身來,冷冷道:“除了他,你還會為誰流淚?”一撩衣裾,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我食不甘味夜不安寢地為蕭堯的安危擔憂,不出一月,人已瘦得走了形,像飽滿水潤的黃瓜扔在烈日炎炎下曝曬幾日之后,褶皺了,縮小了,整個人無精打采。度娘擔心我憂思成疾,日日念緊箍咒一樣的催我出門散心。其實我哪有地方可去,不過去嬋娟的故居灑淚憑吊,再不然就是去看看劉奶奶和阿成哥。
可自從蕭賢對我一番傾肝吐膽的表白之后,每次走進嬋娟的舊居,我就會有一種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愧疚,因為如果崔妙沁知道,蕭賢的夢中情人原來潛伏得那樣深,就算不會手刃我,至少也不會對嬋娟下毒手。
想到嬋娟的的香消玉殞,背脊便一陣陣地發涼,那樣生機勃勃的鮮活生命,說沒就沒了,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生和死,而是桃源巷到重華殿,是我和蕭堯之間,橫亙著的權力,禮制和那些難以逾越的命中注定。
初秋的氣息在慘淡的秋花和衰黃的秋草中翩然而至,勝似春光的秋陽暖暖地懸在頭頂,像一只毛絨絨的爪子柔柔地撫摸著你,心里變得無比熨貼。
這日清晨梳洗時,我喜滋滋地看著院子里淺碧的藤架上結著累累秋茄子,紫中泛黑,油光水滑,又密又忙的綠葉掩映著茄子氣勢輝煌的紫,一派崢嶸,好不熱鬧!
揀了一片五瓣梅花的面靨,左右挪動拿捏著該貼在哪兒,貼在額上,一面對度娘笑道:“劉奶奶牙不好,就愛吃炒得軟軟的茄子條,你呆會兒摘幾個嫩的,咱們給她送去。”
度娘見我居然主動要求出門,暫時沒有抑郁癥的跡象,也歡欣鼓舞,手腳麻利地伺候我畫眉抹胭脂,打扮得紅口白牙之后,便愉快地拎著竹籃子摘各色菜蔬去了。
九秋的艷陽仍舊有些漸欲迷人眼,我和度娘直到用了晚膳,才登車出門。時維九月,碧澄澄的天空掛著一輪枯黃的斜陽,我們打起車篷,余暉落進車里,整個人身上都像飄著一圈金毛衣子。西京的紅楓墨菊在金風里颯颯招展,如一幅底色為淡金的大紅大綠的水彩,伶俐灑脫地揮舞著蕭瑟秋意中碩果僅存的勃勃生機。
到劉奶奶住的地方,必得經過翠景溪東畔的青煙巷,那青煙巷雖與西京的尋常巷陌打成一片,并未見得有鶴立雞群的跡象,然而住在這里的老街坊都知道,西京的達官貴人,富商大賈一到夏季便會集體組團來避暑,青煙巷也就成了無數富人的私人行宮。
只因西京夏季躁熱,而青煙巷與翠景溪毗鄰,湖中積水如碧,綠瑩瑩藍湛湛,有浮萍水藻蕩漾其間,望遠山明凈如妝,觀近水波光如練,夏夜微風拂來,微波輕蕩處,浮起一朵朵漣漪,卷著湖畔的草木郁郁,香氣撩人送到巷子里每戶人家的庭前屋后,實是避暑勝地。因此一逢盛夏,此地便比皇宮周匝的街市還要熱鬧。但只炎夏一過,此地濕氣凝重,青煙巷便巷如其名的,只剩下一股股青煙,人去樓空。這里的一冷一熱,因季而異,恰如世間的人情冷暖。
這日我們經過青煙巷時,照舊是一幅“萬徑人蹤滅”的風貌,方圓三里內連條狗都難找。爽簌發,清風生,我與度娘優哉游哉地欣賞著仿佛特為我們量身定制的美景。忽然,眼前飄過一個虛渺渺地影子,寶藍色的一團,像沒長腿的魑魅魍魎,一掠而過。我起初以為自己眼花了,過后憑著一種視覺上的記憶,我確定自己沒有弄錯,而且那個影子還透著一種莫明其妙的熟悉。
我問度娘,“你方才可看見一個人影閃進青煙巷了?”
度娘眼珠一輪,想了想,頷首道:“影影綽綽的,并不真切。”
我將身子向前探一探,幽幽地對度娘說道:“在青煙巷居住的皆是西京城的顯貴,且不說如今正是人跡罕至之時,便是偶爾有人來,也是前呼后擁,聲威赫赫,決不會孤身一人前來。”
伊埋頭思索了半日,笑道:“怎么?郡主懷疑那人非奸即盜?便是,那也是城中捕快的事,與我們何干?”
我雙眉緊鎖,總覺哪里不對,只囁嚅地說道:“我只覺那人十分眼熟,卻又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了。”
我們正議論著,忽見那一抹寶藍的影子轉出青煙巷,左顧左盼地像怕踩著地雷一樣,然后一頭扎進巷口的客棧中,我忙叫趕車的小內官云喜停車,拽下軟簾遮了,又過了一盞茶的工夫,那寶藍袍子從客棧里出來,晃著膀子碧波蕩漾地出來了,那二級地震一般的搖曳姿態,讓我猛然想起一個人來,幾乎同時,度娘也已在記憶中人肉出了這個人,與我異口同聲地叫道:“姜博遠!”
我掏出一錠銀子給云喜,吩咐道:“去打聽打聽方才那人在客棧里做了些什么!”
云喜唯唯諾諾地領命去了。度娘不禁贊嘆,笑道:“平日郡主只說奴婢記性好,今兒郡主是怎么了?一見背影便知那人有異。”
我沖伊詭秘一笑,自得道:“這回可知人外有人了吧!”
伊忙笑著應和道:“是,奴婢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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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的超水平發揮實在是鐵杵磨成針的結果,當日姜博遠在王府中裝神弄鬼,我本有幾分恐懼,蕭堯又日日嚇我哄我,害得我那時在齊眉館中,天一擦黑眼前便鬼影幢幢,不敢離開他半步,叫他好生潮笑了我一陣。后來又聽皙妃哆嗦著小心肝兒地,一番繪聲繪色地講述,就更是將那個鬼影子嫁接在了姜博遠的身上。
與度娘一長一短地說著話時,云喜已經回來了,客棧此時正是生意冷清的時候,想必那一錠銀子不但可使“鬼推磨”,還能使“鬼現形”。
云喜一顆圓溜溜地腦袋探進直羅軟簾,回稟道:“奴才打聽得清清楚楚,剛才那穿寶藍袍子的,要了八菜四湯,六葷六素,里頭還有兩個涼菜,兩碗老米飯,一壺上好的竹葉青,還要燙暖了的。不過他點的醬爆腰花和炒蟹肉,店里沒現成的食材,趕著去別家客棧里勻一勻呢,清蒸玉蘭片他們店里倒是有,只可惜是舊年的筍干兒,不新鮮了,那客人挑剔得很,說出多少銀子無所謂,這菜品要一等一的好,那老板還直嘆呢,說翠景溪這兒春秋冬三季的生意都不好做,幸虧有這位大方的老主顧,還時不常地來關照關照。”
我嘆為觀止了,我就讓云喜去打聽姜博遠去客棧的目的,不想他打聽得窮形盡相滴水不漏,這八卦娛記的功夫,連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度娘都自嘆不如,伊目瞪口呆的臉上寫滿了一句話:問世間是否此山最高,答曰一山還比一山高。
云喜對自己的超額完成任務也極有成就感,樂滋滋道:“郡主有何打算?是直接去劉奶奶家,還是……”
我默忖一回,一時抬起頭來,斬釘截鐵地道:“把車趕到集翠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