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堯一倒酸潑醋時, 便會自稱“朕”,幸而我早有籌謀,立時便對答如流道:“你處處疑心于我, 我又如何敢回宮伴駕?這是你三個月前派人送來的, 你難道忘了?”他不再言語, 蕭堯三月前確是將大宛所貢的唯一一顆隨珠賜給了我, 但那一顆早被我放進西京的當鋪, 當了銀子來周濟百姓了。
蕭堯再沒片刻停留,身手敏捷地跳下車,俊拔的長影消失于夜暮之中。我心中不安, 才想起吩咐云喜跟著,又擔心他一個內官, 手無縛雞之力, 極目望望吳悠悠已行得遠了, 忙叫云喜去喚度娘回來,這時伊卻已經向集翠坊迤儷行來。
我惶急地對伊說:“去跟著蕭堯, 他一個人走了,我擔心他暴怒之下,做出不智之事!”
伊處變不驚地點點頭,似乎此事早在伊預料之中,立時便足下生風, 纖影移動, 一路追了出去。
我一個人在桃源巷的院子里踱到半夜。淡灰黑的夜色似水墨, 席卷了我一團亂麻的思緒, 慘白的月牙如剪得極纖細的紙片, 貼在天際,浩淼的蒼穹里傾落下無始無終的惶惑與冷落, 在這個夜闌如漆的夜延伸到盡頭時,到底鹿死誰手?誰會踏著誰的枯骨迎來自己的春天?
正在坐立難安之時,度娘終于踉踉蹌蹌地回來了,我疾走幾步握住伊的手,問道:“蕭堯怎么樣了?”
伊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將腹誹化作流轉的眼波,我立刻意識到自己的全副心思皆系在蕭堯身上,竟沒注意到伊的前襟上斜斜地粘了一大片灰,綰起的縞白素絨袖管露出的半截胳臂上,掛著幾縷奪目的血絲。
我愧疚地斂一斂關心則亂地神色,訥訥問道:“你怎么弄得這樣子?沒出什么事吧!”其實我的前半句雖撫慰了度娘,后半句仍是鬼使神差地又問及了蕭堯,度娘無言微笑著,搖了搖頭,從容道:“我一直跟著皇上,他先去的蓋天英家,耽擱一會兒,又出來,回了宮,我想他若出宮不知會走哪個門,便在距姜博遠家極近的一條巷子里守著,果然至二更天后,皇上便微服出來了,是他的貼身內官徐立跟著的,我還沒弄明白情形,羽林衛,細柳營的人便封鎖了大街小巷,連只蒼蠅都不許亂飛,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跑回來的?!?
麻雀戰術啊,快趕上漫天花雨了,但同時松了口氣,看來蕭堯雖憤怒,卻并未怒令智昏,他深知姜博遠樹大根深,若要斬草根不除,必生后患,如果興師動眾,卻不是憤而捉奸,而是掃清路障了。
暫時的轉危為安并未換來我的一宵好夢,想著蕭堯去時那孤凄的背影,還有那句“連你也要離開我……”,洶涌的淚濤又默默滂沱了,他為我煢煢孑立,我酬他形影相吊,于是我把自己的影子當作蕭堯,像一個神經官能綜合癥患者一樣,對影長吁,往事歷歷如黑白默片,無聲地在心靈劇場里演繹,直至曙色初現才昏昏睡去。
度娘和茜兒被迫把我從龐大睡意中挾持出來時,我正做著一個鳥語花香艷陽高照與蕭堯“只羨鴛鴦不羨仙”的美夢,臉上卻仍舊依戀著淚痕,茜兒心急火燎地叫道:“郡主,不好了,皇上他……”
度娘掩耳盜鈴地捂住了茜兒的嘴,卻于事無補,她們慘白的臉色可以直接把昨晚的蒼白的月牙兒淘汰出局,不祥的感覺襲上心頭,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我的大腦剎那間半身不遂,哪怕過一個念頭都會頭痛不已。終日盤旋不去的憂心,讓一串問話連珠炮似的激蕩著翻涌出來,“怎么了?到底怎么了?你不是說沒事嗎?是不是姜博遠害的?”
度娘轉臉對茜兒道:“去把麥冬和黨參熬的養心粥端來!”又坐在床沿上輕撫我的背,安慰道:“郡主,此事太過蹊蹺,昨日奴婢親眼看著皇上進了姜府,聽說昨天半夜,姜博遠就下獄了,刑部已經列了他的八大罪狀,什么篡權謀逆,結黨營私,貪贓納賄……哪一條都夠他死十回了,他的家產已被抄沒,家眷充官為奴,可見皇上是有備而來,可大清早就從宮里傳出消息,說皇上……”度娘未雨綢繆地看我一眼,兩只手暗暗箍住我的肩,好像我馬上就會間歇性精神病發作似的,“皇上……駕崩了……”
頭頂打了一個轟天掣地的響雷,我覺得自己變成了仰躺在手術臺上被施了全麻的病人,一片細薄鋒利的刀片在凌遲我的血肉,而我眼睜睜地只見血肉模糊卻不覺得痛入骨髓。
“駕崩了……”我迷離而渙散的眼神柔弱無骨地垂下來,難道是幻覺?被我摔碎的福黃石玉像靜靜地置于榻邊案上,我和蕭堯依偎在一起,幸福地微笑著,這微笑就這么凝固了?我想起那時蕭堯對我說的:“就算是一枚玉像,我也舍不得叫你形單影只?。 ?
我不相信他就這樣撇下我走了,留我孤零零地在這世間,度過伸手不見五指的明日復明日。
度娘見我只盯在案上不說話,抹了抹淚水,含悲道:“這是昨日徐總管走時給我的,皇上聽說你要見他,歡天喜地揣著這個就來了,聽說是郡主離宮后,皇上召宮里的匠人,一片一片粘起來的……”伊說著,已是哽咽難言。
我想拿起那玉像細看,但是堅硬的福黃石一陣陣波動著,波浪似的,捏都捏不住。伊一壁替我捧在手心里,一壁灑淚道:“郡主千萬不可灰心,昨日皇上來時還好好的,怎么一夜之間便會暴卒?”
疑團的種子播在心里,也算勃發了一線生氣,我面若薄紙,對伊說道:“宮中之事如何?”
伊的睫毛上依然掛著一粒欲墮未墮地淚珠,道:“聽說皇上崩逝前已下了廢后詔書,說娶皇后本非自己誠心所愿,皇后跋扈,無母儀天下之德,因此只保留了一個縣主的封號,遣去水云庵修行?;噬蠜]有子嗣,兄終弟及,由成王即位,如今成王已搬入宮中主持喪儀了。還有一件事,郡主一定想不到,當年害郡主途中驚馬的人,居然是姜博遠,阮媚兒確是被冤了?!?
現在知道這些,還有什么意義呢,這些陰謀詭計,時時刻刻都會發生。我抬頭望望水墨山水白綾帳子,活像一口等待入土的棺材,又如一拱陽間的活死人墓,蕭堯到底還是把吳悠悠當作了表妹,我第一次見到伊時,伊便是蕭堯的表妹,許多年兜兜轉轉,竟是九九歸一。我雙眼澀澀發痛,緩緩精神道:“蕭賢做皇帝了蕭賢做皇帝了……”
度娘凝神望我,遲疑道:“郡主也覺得這里頭有鬼?”
我搖搖頭,道:“我心里很亂,什么也想不出來,西京的人都是怎樣說的?”
每一條爆炸性新聞背后,尾隨的一定不是真相,而是流言,流言以千姿百態的版本攢動在街頭巷尾,或驚竦,或香艷,或悲情,總之可以集成多部大片。
伊不屑道:“街頭巷議,皆不足為憑?!闭f話時,茜兒已端了養心粥來,擱在案上,又退了下去,粥是才熱過的,騰騰地冒著縷縷白氣,濃濃地從碗里冒出來,升至半空,又漸漸淡去消散。度娘拿起小銀匙子,輕輕的舀起吹涼,喂到我嘴邊,我搖了搖頭,推開粥匙。
我極力地把思緒摁進一個冷酷的現實里,一點點地抽絲剝繭。我眉尖若蹙,問道:“你去向蕭堯索要隨珠時,他沒問你拿來做什么嗎?”
度娘謹慎地思索之后,答道:“他問過,我只敷衍了幾句,并未告訴他實情。”
我點頭,又搖頭,道:“蕭賢那樣精明,他若想知道,并不難!”
度娘亦頷首嘆道:“是啊!奴婢正是擔心這一點!怕只怕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這時柴扉“吱呀”一響,只聽金甲佩刀叮當之聲,伴著腳步雜沓,鏗鏘而來。我心中一僵,難道蕭賢連我也不放過,必要斬草除根么?
進來的卻是蓋天英,他的幾個隨從皆奉命守在門外,他依然穿著當值的鎧甲,在晨曦中明亮如鏡,光可鑒人,袖口處微微露出絳色絲帛的深衣,一進門便雙膝跪地,向我大禮參拜,我尚在重重疑云之中,不摸底細,因此只是淡淡道:“我已經不是淑妃,你不必行此大禮!”
蓋天英卻敬畏道:“在末將心中,娘娘永遠是主子,末將此來,是奉成王之命,接娘娘進宮……去……去先皇靈前一拜?!?
他提及蕭堯,我不禁又“淚落連珠子”了,可現在不是恣情揮灑悲痛的時候,我略略沉思,一咬牙,硬是把珠圓玉潤的淚珠咽了回去,違心道:“我也極愿一拜,可我是個待罪之人,成王殿下會允我這個廢妃入宮嗎?”
其實心中早已抽痛著恨不得立刻登車回宮,哪怕是見蕭堯最后一面,哪怕這最后一面要我付出生命的代價,我也在所不惜。蕭堯是我心里的一團火,火熄了,人也就窮途末路了。但蓋天英來意未明,我卻也存了三分提防之心。
蓋天英是個聰明機變之人,沉著道:“別人不知道,末將是知道的,娘娘何曾真正失寵于先皇?就是先皇在天有靈,也必是希望見娘娘最后一面的。”
我很不喜歡他用“失寵”“得寵”來述及我與蕭堯的關系,仿佛帶了失真的面具在舞臺上,拙劣地演繹人世間的悲歡離合,作為原型人物的我感到一種被扭曲的侮辱。
不過現在什么也無所謂了,蓋天英說蕭堯就算在天有靈也會希望見我一面,卻是真的,于是我微微頷首,道:“你出去候一候,我打點妥當了便來?!?
我還從未給人守過靈,娘去的時候我太小,記不清了,后來蕭老太太和蕭丞相去逝時,我正在小月之中,爹走時我中毒昏迷,醒來的時候,爹已被袁氏匆匆下葬。想想也真是萬幸,親眼目睹至親之人活生生地化作一塊靈牌,這是怎樣的痛徹心扉與刻骨難忘?
爹薨逝時,我雖無緣盡孝,卻縫了一身素白綾子裙褂,置了素凈的簪環,以盡哀思,如今重著舊時衣衫,心中卻又添一層愴痛。
庭前眾芳搖落,絲瓜的枯藤盤曲地繞在姜黃的竹蔑子上,嫩陰的天際上掛著一抹淡陽,懶懶地散下些微弱地日光,被重露寒霜壓彎了紅藕的瘦梗,在這淡漠和光影下奄奄一息地苦撐著。昨日蕭堯長身玉立在桐葉紛揚中時,小院曾因著他的到來盈滿春暉,不足一日,這里的蕭殺之氣頓時叫人窒息,衰草枯楊,映進人青瞳深處的,只是零散如葉的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