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已過, 除了飛檐走壁的梁上君子和歌舞升平的吉慶人家,只怕都睡了。然而此情此夜,這“只見新人笑, 哪聞舊人哭”的鑼鼓喧天, 固然會令我徹夜難眠, 映入遠(yuǎn)在翠景溪的嬋娟心里, 只怕更是血肉模糊。伊跟我還不同, 伊把生如夏花死如秋葉的人生全部寄托在了蕭賢身上,失去時,更是徹頭徹尾的傷不起。
我想的果然沒錯, 但事實(shí)的觸目驚心永遠(yuǎn)要超出精妙絕倫的想像力。
聽到我們驚心動魄的鑿門聲后,良辰的腳步迅速地由遠(yuǎn)及近, 開了門, 伊只有莫名驚詫, 絲毫找不到睡眼惺忪呵欠連天的被迫起床綜合癥。我就知道,在這種戀人娶親了, 新娘不是我的夜晚,嬋娟肯定比林沖夜奔時更加焦躁不安。
良辰向我施了一禮,看伊欲言又止閃爍其辭的風(fēng)貌,似乎是不太愿意這時候接待不速之客。不過伊終究是極通人情世故的,面帶憂色, 道:“我們姑娘喝醉了!”
借酒澆愁, 伊喝的不是酒, 是寂寞, 意料之中。
我淡定地點(diǎn)頭, 道:“我知她心里必然不好受,因此特來瞧她的。”
良辰一側(cè)身子, 道:“郡主請進(jìn),屋里有些亂,郡主見了別吃驚。”
有什么可吃驚的?痛失至愛的香閨一般都是風(fēng)中凌亂的,女為悅己者容,閨房作為女子的第二張臉,自然會與本尊的風(fēng)格時刻保持一致。
可是一腳踏進(jìn)去,我的小心肝還是被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震撼了。屋里整潔雅致的床桌案椅,跟集體被虐了一樣,一派人仰馬翻,整個兒一現(xiàn)實(shí)版的黃金大劫案現(xiàn)場。嬋娟喝醉了,半邊臉兒猶如天邊殘?jiān)拢瑨熘恍星鍦I,軟綿綿地伏在酸梨枝烏漆月牙案上,身子不時隨著夢中的一聲抽泣顫動一下,一綹長長的青絲還此起彼伏地一路掛在青瓷梅花冰紋酒壺上,我一陣心如刀絞,屋里的亂象叫人看著起疑,我不禁問了良辰一句,“這屋里怎么亂成這樣?”
良辰頓時恨怒交加,道:“還不是仗勢欺人的崔家!”
我微微一怔,來龍去脈也腦補(bǔ)個差不多了,可仍舊心存疑惑地問道:“今兒是他家小姐的好日子,朝廷還有個大赦天下呢,他們也真不怕忌諱!”
良辰看來也受驚不小,憂怖之色還在伊的臉上余音裊裊,道:“我們姑娘自從跟了二爺,連每月十五‘天下人間’的唱曲兒都不去了,這些日子二爺被人盯著來不了,我見姑娘一日日地憔悴下去,就托人給二爺身邊的李恭帶了個信兒,二爺匆匆來見了姑娘一面,留下些銀子就走了,誰知道被人盯了梢,他剛走,就有幾個地痞闖進(jìn)來,二話不說,又打又砸,臨了還叫我們姑娘別再纏著二爺……”良辰說著,也委委屈屈地不停拭淚。
我一拍桌子,切齒道:“還有沒有王法了?”
度娘在身后扶著我勸道:“崔家在朝中勢大,連太妃都得讓他們?nèi)郑螞r別人!”
良辰抹一抹淚珠兒,道:“別的還不打緊,往后二爺若果真不來了,我們姑娘是個牛心的,早先就賭咒發(fā)誓地此生再不踏青樓半步,以后這日子,可怎么過啊!”
我盤算一番,勸慰道:“你不必憂心,二弟的銀子,我會替你們想法子送過來,實(shí)在不行,嬋娟的吃穿用度,只管包在我身上了。”
度娘在背后輕輕扯我衣袖,我明白伊的意思,是不叫我把話說滿,自從安置了劉奶奶和阿成哥,又添了爹的用度,我的日子已是一天比一天“苦其心志”了。
我輕輕推一推嬋娟,柔聲道:“床上睡去吧,看吹了夜風(fēng)著了涼。”一壁說著,心頭一壁浮起同命相憐的酸苦。
伊已經(jīng)醉得四體不勤五谷不分了,身子一軟,便偎進(jìn)我懷里,口齒不清卻仍不失嬌嫩的低語:“蕭郎……”
我溫然對良辰道:“幫我扶你們姑娘榻上歇息吧。”
幸而嬋娟身子纖弱輕軟,我跟良辰?jīng)]費(fèi)多少力氣便打發(fā)伊臥在暗花織金錦被里了,我一轉(zhuǎn)臉,看到妝臺上的白玉盒子,正是我送給伊的桃花胭脂,一時不由想起吳悠悠暗算我的事,不自覺地秀眉微蹙,指著那盒胭脂問道:“這東西還沒用完么?”
良辰搖首而嘆,道:“郡主送來的是早用完了,可我們姑娘說,當(dāng)初蕭二爺日日晨起為她描眉抹胭脂,一聞到那胭脂的味道,便想起與二爺雙宿雙飛的日子來,因此又叫奴婢做了許多……”
我唏噓,同樣一件東西,只因負(fù)荷的記憶不同,有的可以恨到椎心泣血,有的則可以愛到水深火熱。
回到蕭府時,已是晨光熹微,我一夜不眠不休,此時卻毫無睡意。度娘把昨夜的湯藥熱了端給我,我輕輕一推,倚在銀線蘇繡迎枕上只是懨懨無神。
度娘低眉笑道:“郡主近來脾胃不好,恐是心火太盛所致,奴婢在里頭加了一味郁金香,調(diào)理脾胃的。”
我低頭看看藥碗,白瓷木香碗里盛著烏沉沉的藥汁子,如海水云龍白玉筆洗里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哪樱瑵獾没婚_,我端過碗來,忍著噴薄欲出的惡心,硬把這一碗苦不堪言塞下肚去。
那藥里本就有炒棗仁等安神之物,所以服下不多時,我便在泰山壓頂?shù)某脸了幜ο禄杌栌徎◣ぷ犹擄h飄浮在頭頂,如一縷心馳神蕩的霧氣,我才要摸到周公的衣角,只覺五臟六腑陣陣抽搐,身子似將散未散的流云輕飄飄直欲浮起來。
我氣息微弱地叫:“度娘……度……”
度娘一直坐在窗下做針線,聽到我茍延殘喘的呼救,立時奔過來,惶急道:“郡主怎么了?”
我指指胸口道:“我好氣悶……”
伊起初還當(dāng)我“氣悶”是跟嬋娟異曲同工,后來見我臉色青白,額汗淋漓,才察覺情形有異,張皇失措地就要去請大夫。
我雖然心如湯煮,卻還清醒的,蕭家大喜的日子,我鬧這么一出,別人不會認(rèn)為我是真的頭昏惡心,只會以為我是有意惡心蕭家的。于是我扯住伊的袖子,道:“我還好,你悄悄出去請個大夫便可,千萬別驚動了人,叫人說我喬張作致。”
度娘意會,道:“奴婢自然省得。”
我像誤飲了雄黃酒的白蛇,奄奄一息地躺在帳子里,等待著妙手回春的大夫,都快忍到涅盤了,一個顫顫巍巍須發(fā)皆白的老頭兒才挨進(jìn)來,我的眼里頓時回光返照地一亮。
大夫一把脈,吸了口氣,問道:“郡主方才服過湯藥?”
度娘眸中閃過一絲驚慌,道:“奴婢的確給郡主熬了安神湯,哦……方子還在這兒呢!”伊折身向案上取了一張半舊的云母箋,奉于大夫面前。
大夫細(xì)細(xì)看了看,又皺眉沉吟半晌,才對度娘道:“可否煩姑娘將藥渣取來一看。”
幸而度娘是個精細(xì)人,熬完的藥渣都埋在院子里的花根兒底下,一時取了來,交給大夫,老頭手心里托起一小撮,湊近鼻子聞了聞,瞇著眼兒沉思片刻,又聞,最后倒掉那一小堆藥物腐尸,拍拍手,問道:“姑娘這方子里沒有丁香,可這藥渣里卻有少許的丁香,與方子中的郁金香一味恰好相反,才致郡主如此。”
我聽了倒還平靜,度娘卻是花容失色,慌忙擺手道:“怎么可能呢?奴婢對醫(yī)理雖說算不得精通,卻也知道郁金香與丁香不可同時入藥的道理,更何況這藥是奴婢親自抓來親自煎的,并不曾有他人動手啊!”
我忍著無孔不入的難受,安慰伊,道:“你別著急,我是信你的,你只細(xì)細(xì)想煎藥的時候,除了你,可有托旁人替你照看過湯藥?”
度娘咬著唇,排除萬難地回憶,慌張的神色漸漸退去,代之以沉著冷靜的搜索表情,須臾,一抹亮色閃過伊的眼波,伊拊掌道:“我想起來了!是吳悠悠!”
我和大夫都是一愣。伊說完便意識到自己的嘴坐過站了,不禁臉紅,訥訥道:“奴婢怕在屋里煎藥氣味重,便將銀吊子支在院子里的丁香樹底下,那丁香樹雖花殘葉枯,想必是煎藥時落在了吊子里。”
大夫聽了,向院子里看一看,望見了吳悠悠送的幾株丁香樹,拈須道:“這就是了,雖是枯枝敗葉,卻尚有藥性,幸虧郡主所服不多,故而不必?fù)?dān)心,我開一劑方子,解一解便無礙了。”
大夫言罷去寫方子,度娘侍候筆墨,而伊卻又像三魂失了七魄,目光渙散眼神迷離,嘴里還不停地嘟噥道:“丁香與郁金香……丁香與郁金香……”磨好的墨都漫到硯臺沿兒上了,幾乎濕了大夫的玄色線綈的衣袖。
送走大夫,我問度娘,“你方才自言自語地說些什么?”
伊眉尖若蹙,道:“奴婢總覺得哪里不對,卻又說不出來……”
伊說的話顛三倒四不著首尾,我也懶得再問,這次吃錯藥不過是無心之失,只要不是別人給我背后捅刀子,我也不會叫這頭頂?shù)粝碌囊黄~子砸出腦震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