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咽下最后一口飯沒多久, 吳小姐的個人演奏會便拉開帷幕,但伊恐怕是想讓蕭賢對伊留下刻骨銘心的印像,所以, 伊采取了一種令人抓狂而后萬念俱灰的方式——重復。在足足三個時辰的時間里, 伊只是上下求索地在彈同一支曲子——《高山流水》。按說這支樂曲柔婉動人, 彈好了確實可以百聽不厭, 可就是這樣一支可以讓人“三月不知肉味”的曲子, 愣是叫伊彈出了三個月不想吃肉的效果。
一個個原本美妙的音符,在伊的操刀之下,變得青面獠牙猙獰恐怖起來, 估計鬼聽了也會溜之大吉。到后來,每當樂曲已近尾聲的時候, 我都會產生一種即將結束的錯覺, 覺得下一秒鐘, 耳朵的災難將會停止,整個世界可以清凈起來, 但伊清弦一滯,下一輪的折磨又開始了。總之,聽了伊的演奏,你就會充分理解吳剛和西西弗的痛苦。
我向床頭一趴,無力地對度娘□□道:“你說她彈的是《高山流水》, 我怎么越聽越像《十面埋伏》, 一陣陣兒的刀光劍影!”
度娘笑道:“所謂曲由心生, 心中充滿了殺伐, 又怎么能彈奏出溫柔和諧之音?”
不知道蕭賢是怎么享受這動聽的音樂的, 我綿軟地晾在床上,頓時對同樣在遭受聽覺沖擊的他有了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
度娘不知什么時候坐到身邊, 沖我擠眼兒笑道:“郡主想讓吳小姐歇歇嗎?”
看到伊得意的表情,我便知道伊又出新點子了,一骨碌爬起來,像救命稻草一樣抓緊度娘肩頭:“你要讓她罷手,我給你雙倍的月錢,從我的月例里出!”
度娘柔柔一笑,道:“那得麻煩郡主幫我把床底下的箱子搬出來。”
別說搬箱子,就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我也情愿。跟度娘一起搬出一口沉甸甸的朱漆硬木扁口箱子,我好奇地問道:“怎么?你不會是想跟她打架吧?”
度娘打開積滿灰塵的蓋子,面前赫然出現了一架雕刻精致的琴,通體黑色,隱隱泛著幽綠。我撫弄著琴身上牽絲攀藤的花紋,驚嘆道:“你還藏著這等好東西呢,我怎么不知道!”
度娘撥了一下琴音,音色圓潤純凈,伊笑道:“這是我跟著王府里的樂師學琴時得的,好兩年沒彈,也就擱下了,這架琴是一位樂師從蜀中帶來的,仿綠綺琴而制,琴弦皆是以上等蠶絲作成,我給她抄了兩年的琴譜,她就送了我這個以表謝意。”
伊調了調音,坐定了,又低頭自語道:“不知還有沒有昔日的功力。”
然而度娘一出手,就把吳小姐瞬間秒殺了,伊的音律雖不及樂師嫻熟,但韻味十足,如飛云流雪,婉轉有致。
伊半支曲子還未奏完,吳小姐便偃旗息鼓,雖然隔著老遠,我似乎也能聽到吳小姐心底風起云涌的咒罵聲。
悠悠小姐翌日便低調的走了,伊轟轟烈烈地來,又躡手躡腳地走,不帶走一片云彩。在送行的人群中,我看到了一臉漠然的蕭賢,于是悄悄蹭到他身邊,低著嗓子問道:“昨兒你在逢霖館聽到悠悠彈琴了嗎?”
他看看我,笑道:“你不知道么?昨兒胡大人病了,我臨時替他去衙門當值。”
晴天霹靂!想到居然是我在獨自消受吳小姐的天簌之音,我立時覺得自己無比冤屈,恨不得當場撞墻。當然,吳小姐要是知道這個真相,可能會更冤屈。
我和蕭堯不能與伊同行,因為給大軍押運的糧草須要從各地調來西京,等我們聚齊糧草準備出發時,已是秋花慘淡秋草黃的時節的。
臨行那日清晨,我去王府拜別爹,然而爹沒有見我,只叫何內官傳話叫我一路小心,又賜給我一支鏤滿梅花的青玉簪,頭上以玳瑁雕作蝶翅狀。我站在重華堂外與爹話別,幽暗昏惑的朱紅雕漆門把爹的孤獨和我的欠疚隔絕成兩個世界,他始終一言不發,我想大概上次的事讓他傷心了,一個須發花白征戰半生的老人,到頭來發現身邊那么多親人,一個也不可靠。
官道因為運送糧草的緣故,已然修好,所以這次出行,比起上次南下永州,有一種順水推舟的暢快。不幾日我們便趕到榆州境內,只須一兩日,便可到榆州大營的所在——金鐃山了。
然而路卻更難走了。原來要到達金鐃山,必須穿過一個叫斷藤峽的地方,此地雖山路崎嶇,且有狼蟲虎豹出沒,是個鬼見愁的地方,卻是到達金鐃山的必經之路,但斷藤峽巍峨雄壯,崢嶸險峻,峰巒高矗云霄,峭壁陡立,而且道路曲折交叉,一不小心便會迷路,一進榆州,等到那里接應我們的斥侯就告訴我們,近來定王屢次想要繞道占領斷藤峽,斷了潭王軍隊的給養,所以我們走這條路時,要時時小心,以免與定王大軍相遇。
蕭堯也犯了愁,糧草一旦被劫榆州二十萬大軍便成了孤軍奮戰,勢必一敗涂地。而榆州一陷,定王就可以長驅直入,威脅西京,之前的靖王,便是這樣被滅掉的。為了穩妥,蕭堯決定先把糧草藏在才進榆州的一座小鎮——梓陽鎮上,先帶上度娘去探路,若無異樣,再押著糧草出發。
我堅持要去,蕭堯想也沒想就拒絕了。
“你不會武功,若遇上敵人,我們還得先保護你。”他一邊換著灰白粗布短衣,一邊義正言辭地說道。
我也寸土不讓,道:“你不要小瞧人,‘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我雖然不會不武功,可是我腦子快,可以幫你們出謀劃策呀!”
蕭堯啼笑皆非了,只得說:“《論語》倒背得比先前好了,”然后直接無視我的強烈抗議,說道,“來,幫我抻抻袖子。”
我走過去,幫他扯袖子,手腕翻轉間,蕭堯粗壯的手臂便伏伏帖帖地裝在袖子里了。幾秒鐘之后,他開始抓耳撓腮,然后平靜了一刻,叫道:“這里面是什么東西?”
我驚恐道:“哎呀,糟糕,那些衣裳撂在箱籠里,別是山里潮氣重,生了跳蚤吧。”
蕭堯也很懊惱,他最恨這些無孔不入的變態小蟲了,急咻咻道:“快幫我捉出來!”
我站在他身后,伸出手掌向他脖子里一橫,笑道:“蕭大俠,您要是敵兵,這會子就做了我的刀下鬼了!你到底帶不帶我去?”
蕭堯滿把抓住我的手,笑道:“你這個促狹鬼,趁人之危!總是幾只跳蚤忙了你的忙了!”
我解開他的衣領,捏出了方才暗暗放入他袖子里的東西,笑道:“跳蚤怎么配作我的同盟,你看看這是什么?”
是幾只毛茸茸的灰綠的蒼耳,靜靜伏在我的手心里。
蕭堯撫弄著我松松的發髻,道:“進山探路可不是鬧著玩兒的,要處處小心。”
我拼命地點點頭,為了表示決心,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斷藤峽的險山惡水的名頭不是白來的,漫山遍野地荊棘高樹似乎在用他們居高臨下的姿態向我們打出溫馨提示:軍事重地,閑人免進。
可我們不是閑人,是比杜甫還忙的忙人。很忙亂,很盲目。我們照著斥侯繪的圖樣,在九曲十八彎的山道上轉了半日,走了很多蕩氣回腸的冤枉路之后,終于見到了通向金鐃山的大路——向金道。
我們三個都暗暗地松了一口氣,心想走到這兒都沒有遇見定王的軍隊。正在這時,兩個山民模樣的人,一個穿深褐粗布衫,一個著淡黑棉布搭褳,身上背著柴禾,遙遙地向我們走來,還有百姓打柴,說明定王并未前來攪擾。
蕭堯上前作了一揖,問道:“請問二位,這條路可是向金道?”斥侯的圖樣有些不盡詳實之處,蕭堯想要確定一下。
那個穿深褐布衫的人說道:“正是,從此地再走一日,便是金鐃山了。”
我們精神一震,然而面色依然平靜,蕭堯問道:“你們這是從哪里打的柴?”
深褐布衫笑道:“深山里柴禾潮濕,燒不得,我們是從金鈸峰上打的。”
蕭堯淡淡一笑,一伸手,做出讓道的手勢,道:“多謝二位指點,請便。”
等那二人走得遠了,蕭堯警惕地看看四周,問道:“你們怎么看?”
度娘憂心忡忡,道:“此路絕不可行!”
蕭堯會心一笑,既而正色道:“難道我們扮的不像,讓他們一眼就看出我們是去金鐃山的?”
度娘道:“大爺休要多想,這里山高路險,人跡罕至,若不是去榆州大營,誰會涉此險境,我看他們也一半是猜的。”
蕭堯點點頭。度娘無聲微笑:“不過那個人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金鈸峰上常年只生長圓柏和冷杉,他們背的明明是云杉。”
我從蕭堯身后走出來,望著那兩個人消失的方向,笑道:“還有一點,你們注意到了沒有,自始至終,都是那個穿深褐布衫的人在說話。”蕭堯和度娘同時看向我,瞳仁里閃著一絲濃重的疑慮,“那個黑布搭褳左耳上有一只不小的耳洞,只有常年帶耳墜的人才會如此,中原的男子是沒有的。”
度娘拊掌,猛然省悟,道:“對啊,‘夷人大種曰昆,小種曰叟,皆曲頭木耳環’,那個人是白戎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