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走了多久, 車子驟然一頓,車中之人身子皆不由自主地跟著晃了一晃,只聽李恭又隔著簾子道:“王爺, 黃耳在這家客棧前面停下了。”李恭說話之間, 我已側耳傾聽, 早聞得黃耳喪心病狂的狂吠, 好奇心驅使我撩開大紅猩猩氈地簾子一看, 只見黃耳急于星火地就要往里闖,一個身著深褐粗衣的,店伙模樣的人正左沖右突地趕它, 店伙的的身后站著一高一矮兩個婦人。
蕭賢在車上打了個唿哨,黃耳立即像上了發條的電動狗, 循規蹈矩地折回蕭賢身邊, 鉆進他的懷里。我就著客棧門前挑出的兩盞六角紗燈, 打量著那兩個婦人。高婦人一張油盡燈枯的長臉,臉上的褶子“一石激起千層浪”, 矮婦人白白胖胖像一只剛出籠的豬肉灌湯包,說出話來卻如一根尖刺,直扎得人耳膜穿孔,伊問道:“二位是要住店么?”
度娘已扶著我下了車,蕭賢亦跳下車來, 其實我們一行四人早已和盤托出地站在她們面前, 那矮婦人卻說“二位”, 顯然是把我與蕭賢當作夫婦了, 正在我進退兩難狼狽不堪之時, 蕭賢堅如磐石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是,我們是來住店的……”不知何時, 他已向腳下的黃耳耳施了暗號,因為黃耳趁我們一問一答的工夫,已經邁著花式小碎步,搖搖擺擺地向著客棧中幽長幽長而又深不見底的回廊跑了進去。
矮婦人眼神迅速地刮過我和蕭賢,我穿著煙青蘇繡軟羅對襟褂子,系一條珠白妝花緞閃金八幅裙,青絲高高挽起,滿頭珠翠,蕭賢則是一襲月白綾子夾袍,腰間的五彩攢花結上系著一枚祥云紅皮羊脂玉佩,以玉的天然之色,雕作紅棕黃白兼俱的五彩祥云之色,玉面如酥如膏,一看便知價值不菲,伊那張地廣人稀的臉上頓時蓬蓽生輝,堆下笑來道:“二位客官請進,請進!”踏進客棧之前,我瞥了一眼檐下高高挑起的酒旗,上書“高山流水”,心想,這客棧名兒起得倒高雅,與這兩位海拔對比極其醒目的形像代言人還真挺搭的。
雖說時近三更,高婦人依然很不人道地從被窩里揪出兩個店伙,為我們沏茶倒水擺點心,我和蕭賢皆無意于此,那高婦人見我們神情飄忽思緒凌亂的樣子,掩唇偷笑,道:“二位一定急著安歇,我早叫店伙備下一間上房,包二位住得舒心熨帖,念念不忘,下回還想再來。”
我差一點就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恨不得把這瘦竹竿一截兩段讓伊與她的矮搭檔變得一樣高,伊把我們當成來求一夜銷魂的男盜女娼了。
蕭賢的背影卻已消失在愁腸百轉長廊里,我懶得理她,忙一路追著蕭賢而去。黃耳在長廊盡頭的一間屋子前面停下來,精神矍爍地狂吠著,蕭賢疾步竄過去,指著房門對聞聲而來的兩個婦人說:“我要住這間房。”
這兩位婦人,雖然一個臉圓得像一張飽滿柔軟的面餅,另一個則像面餅隔了幾夜干巴巴硬梆梆的,但聽到蕭賢此言,皆是不約而同的變了一變顏色,我心中一動,卻聽矮婦人道:“客官,這……這間客房的西墻露在外頭,寒冷陰濕,極是不好,不如我給你們……”
蕭賢不假思索地摸出一錠金子,塞進矮婦人的手里,傲然道:“夠了嗎?”
兩個婦人眼中立時閃閃發光,面面相覷,狠狠地咽了口唾沫,眼皮一垂,喃喃道:“好吧!”便回頭大聲吩咐店伙鋪床疊褥,蕭賢上前一步,口氣頗堅,問道:“隔壁這間房也無人住吧?”
高婦人揮揮手中的皺得核桃皮一般的絹子,老老實實答道:“沒有。”
蕭賢點點頭,道:“甚好,好生收拾出來,我一并定下了。”這回倒沒遇什么攔阻,店伙飛快地便跑進去打掃了。我心知蕭賢必定是要了給我歇息的,也不反駁,只輕輕走近他跟前,感激道:“多謝費心,還是找人要緊,等他們走了……”他長指一豎,示意我噤聲,因為墻壁轉彎處,四顆滴溜溜的眼珠子正時隱時現地向我們這邊瞧過來,我一陣煩厭,同時更加篤定這“高山流水”里定然藏著許多不可告人之事。
忙出忙進的店伙終于如鳥獸散,黃耳匍匐在屋里僅有的一張孤零零的黃楊木雕云頭的拔步床上,如泣如訴地嗚嗚低叫。四人緊閉了房門,開始按圖索驥。一閉上房門,我才聞出,屋里那股濃烈的桃花胭脂的味道,與嬋娟日常所用之物如出一轍,案上覆著薄薄一層灰,這屋子少說也有兩日無人居住了,為何這味道依舊不去?我正欲開言,只見蕭賢垂頭喪氣地坐于床邊,兩手撐在床沿上,胸脯起伏不定,顯是也聞到了這不尋常的氣味,卻又無計可施。
我正待矮身相勸,卻在蹲下去的一剎那,發現床沿一側的暗紅仙紋綾錦褥下,隱隱地現出一點可疑的猩紅,我下意識地推推蕭賢,顫顫道:“你看……你看……那是什么?”
蕭賢從大劑量的沉重與憔悴中抽離出來,站起身,同樣矮身查看,一掀錦褥,四人皆是嚇了一跳,那四指厚的暗煙黃的床沿上,凝著四道面目猙獰的血跡,映在上竄下跳的暈黃燭火里,形狀活像人的四根手指。
他一時又驚又怒,臉上呈現難得一見的懼怕神色,“這是……這是怎么回事,難道……”他不忍,或是,不敢再說下去。只將攥緊的拳頭硬碰硬地砸在床沿上,骨節泛白。
我一只手搭在他顫栗不止的肩頭,撫慰道:“別急,剛才進來時,你不覺得這兩個婦人很邪門嗎?這種人難免沒有雞鳴狗盜的勾當,這血跡也未必能說明什么!”蕭賢惶急之下果然被我盅惑了,可連我自己都勸服不了自己,客房里這熟悉的脂粉香氣,與杳無蹤跡的嬋娟實在有扯不斷理還亂的關聯。
蕭賢卻又躊躕起來,我自然明白他的為難。要想從這兩個婦人嘴里套得實情,如果手無寸鐵,就得一字千金,我們身邊的銀子不多,又不宜將她們大張旗鼓師出無名地押到西京去。
屋角的□□聲打斷了我綿長的思緒,我回身,只見李恭捂著肚子,額頭冷汗淋漓,倚著墻壁,眼看慢慢地就要坐在地上,度娘忙過去扶起他,向他腕上一搭,還未等度娘開口,李恭便艱難說道:“這幾日天氣漸熱,想是貪涼吃壞了東西,我去如廁……”
眾人一聽,才放下心來,度娘游目四顧,道:“方才進來時我看了這家客棧的地形,與西京的‘憶江南’想是同一圖紙所造,若是我沒記錯,茅廁應在那邊。”說著向西南方向指了指,道,“我扶你過去吧!”度娘強大的搜索功能關鍵時刻減輕了李恭的痛苦,因為此時我們才發現,那些被老板娘威逼利誘半夜拖來加班的店伙們,居然在強大的睡意之下,連恭桶都沒放在屋里。
蕭賢警惕地望望四周,沉聲道:“我們一起去,四個人在一處,總要周全些。”
我們皆以為有理,于是一行輕悄悄地走下樓去。
院里寂然無聲,連搖曳的樹影都是躡手躡腳的。李恭有些耐不得,一徑小跑,趕在我們前面,一頭扎進了茅廁,我們迎著冷颼颼地夜風揪緊外裳的領口等他,低眉抬眼間,卻看到正房竹窗里漏下一縷橘黃光暈,光暈中似乎還裹著杯盞脆生生的輕響。我向蕭賢和度娘使個眼色,他倆卻也已覺察,我們三人悄悄掩到窗根兒底下,只聽見“叮”地一響,是瓷盞親密接觸的聲音,那高婦人扯著鈍刀伐木般的嗓子,高聲大氣地道“你叫他們住在那間房里,不會出什么事吧,我總看著他們像是跟那姑娘有些干系的,莫不是家里人來尋的?”
矮婦人尖笑一下,道:“就算是也不怕,他們又無人證物證,那屋子兩日前我已叫人細細地打掃過了,嫂嫂你只管放心,可是一錠金子呢,這樣有錢的主兒,不賺白不賺。”矮婦人邊說,邊在嘴里嚼著一塊清脆的類似黃瓜的東西。
又是那高婦人的聲音,仍摻了一絲憂慮道:“那樣花容月貌的姑娘,還愁無人要么?何必要自尋短見。”
心底最柔軟的地方仿佛被極鋒利的刀尖重重一劃,頓時鮮血淋漓,血肉模糊,可幾乎同時,我看到了同樣痛到極處反轉為平靜的蕭賢,苦辣酸辛,一齊涌上心頭,紅黑白灰,一齊在眼前綾亂,鐘鈸鐃磬,一齊在耳窩里作響。良久,我才察覺到度娘極有先見之明地一只手死死地摁住蕭賢的胳膊,一只手捂著他的嘴,而蕭賢額上的青筋幾乎噴薄欲出了。
又過了片刻,蕭賢像斷了線的風箏,柔軟無力的墜了下去,度娘以為自己下手重了,慌亂地松開他,他卻只是說了一句“我沒事……”語氣是作得淡淡,聲調卻早已扭曲到面目全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