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幾片早落的枯葉在夜風蕭瑟中沙沙有聲。
蕭賢送了崔家父女, 一步步踱進屋里,影子長長地曳在屏風如火如荼的緙絲茶花上,又慢慢地移了過來, 他目光游移, 繞著我轉了幾匝, 只是無處安置, 這一刻, 無味而尬尷,我臉上掛著僵硬的笑容,各種解嘲各種玩笑在腹中翻轉數次, 心都在一寸一寸地向里縮,我終于勉強笑道:“嬋娟……地下有知, 知道你為她這樣盡心竭力, 也一定會欣慰的, 你……你對她一片深情,總算沒辜負她對你的心。”
蕭賢終于抬起頭來, 澄澈的眼波落在我的瞳仁深處,他輕輕笑著,道:“我費盡心機地為她報仇,只因為她是我的女人……”他昂首,目光似要穿透屋頂, 望向無底的天際, 眼神里帶著一絲玩世不恭, “我蕭賢今后, 還會有很多女人, 我會關心她們,保護她們, 作一個好夫君……皇嫂,你說以后誰要嫁了我,是不是會很幸福……”
我語塞了,我知道蕭賢是個絕世好男人,可我始終吃不準,是不是做他的女人會幸福,因為他是那樣冷靜而理智,他足夠強大的心臟,使他沒有一寸軟肋,同時也沒有一寸柔軟的地方,可以安置一個女人對情有獨鐘的渴求。
我王顧左右而言他,問道:“你打算對妙沁怎樣?”
他溶溶眉梢眼角蕩出淺笑,道:“能怎樣?我會讓她養尊處優地過一輩子。”又沉默一瞬,道,“我打發人送皇嫂回宮吧,”我也確是該回宮了,臨走想要一笑泯尬尷,卻怎么也笑不出來,只得點點頭,作云淡風清狀。誰知才一邁步,那條在胳臂上三纏四繞拖至裙裾的掐金挖云杜鵑花羅披帛,卻不知何時繞著足尖纏了幾個死圈,我身子前傾,抵敵不住地眼看要與大地來個結結實實地親密接觸,正在此時,一把穩穩的力氣說時遲那時快地托住了我,我趁勢力挽狂瀾地站定了腳跟,肘下那掬溫熱只如驚鴻一瞥,立時便已倏然退去。
還未等我緩過神來,蕭賢已拱手作揖,頭頸深埋地以禮作別,“皇嫂小心,臣弟——恭送皇嫂回宮。”
我來不及細想,一副伺機奪路而逃的風貌,甫欲登車而去,只聽蕭賢遙遙低喚,“皇嫂留步!”
心里“咯噔”一下,也只得回身再次掛上得體的微笑,問道:“二弟何事?”
蕭賢解下腰間的玉佩,沉重道:“這是嬋娟的娘留給她的,也是嬋娟的遺物,她在時承蒙皇嫂多加照應,這個……權當留個念想吧!”
我眼底一熱,淚水便噴薄欲出,急忙抽出蔥綠撒花絹子草草拭了拭,將龍鳳玉佩系在腰間束著的一條青金閃綠雙環四合如意絳上。
蕭賢疲憊地揮揮手,我頷首,與他作別而去。
細碎的蹄音踏破了深夜的寧謐,我端坐車中,向度娘緩緩地微笑了,“你是怎樣把崔妙沁劫了來的?來龍去脈,也該給我講講了。”
伊冷不防我的跳躍式問題,懵了半日,方笑道:“郡主冰雪聰明——成王命奴婢穿著嬋娟姑娘的舊衣,夜夜去崔妙沁的窗下陰森森地喊冤,她做賊心虛,不出半個月已夢魘纏身,整個人都脫了形。崔大人起初還算沉得住氣,且揚言要抓我,我便只在他窗前掠過一個影子,便施展輕身功夫貓在廊中金頂之下,他家的仆人逮不住我,也只得作罷。這些日子我見他只躲在書房里,夢里驚醒了便撫著玉佩哭訴,才斷斷續續地明白原來嬋娟是他的女兒,唉,這也是前世的冤孽……”
度娘唏噓一陣,又道:“今日王爺吩咐我起更后,去把王妃擄到嬋娟姑娘的舊居,我想王爺自有安排,也沒多問,便用迷魂帕迷暈了她的侍女,把她裝到麻袋里弄了來。”
我默默坐著,看著車窗的珠白直羅簾子上滑過的一片又一片暗影,低語道:“崔大人想到親生女兒被他自己殺死,此生再不會有片刻安寧。”蕭賢留他性命,實是對他最慘絕人寰的懲罰。
今夜出宮,我原是回過太后,說是要到靜虛觀為禱皇后身子康健打三天平安醮,道姑們七嘴八舌地開始誦經后,我才尋了個空兒悄悄溜到了翠景溪。
此刻到了宮門口,估摸著也才二更剛過,因此便不再上房揭瓦地偷偷回宮,而叫度娘執了令牌,從泰和門入宮。
誰知距泰和門尚有幾箭之地時,度娘突然叫停,回身探入車內,像狼尋著獵物一般,兩眼放著綠光,說:“奴婢見前面有一乘軟轎,也欲走泰和門,郡主是回避還是……”
自然要回避,好奇害死貓的事,我可不會做,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在宮中最起碼的自保之道,我還是懂的。
我叫車夫在原地停了一停,自去掀那軟羅簾子,泰和門前昏黃的紗燈下,一乘顫顫巍巍的小轎正裊裊婷婷地挪進宮去,深青的轎子旁邊,跟著一個左顧右盼鬼鬼祟祟的內官小金子,芒刺在背的樣子像是給貓當伴娘的老鼠,蓋天英的話立時如椎子般鑿進我的腦海,我眸中精光一輪,招呼車夫道:“由泰和門入宮,跟著才剛入宮的那乘深青小轎——別跟太近,別叫人看見!”
這車夫原是蕭賢手中最得力的人,聽了我的吩咐,輕重緩急拿捏地恰到好處,只不遠不近地跟在那頂軟轎后面,此刻連鳥巢里的鳥兒都洗洗睡了,天地一派靜寂,甬道兩邊是蓊蓊郁郁的花草,輕纖的剪影印在淡黑的夜色里,零零落落地顫動著,檐前鐵馬遙遙傳來一串刺人耳鼓的叮當。
軟轎停在了聽松堂前,意料之中的事,卻依然叫我的鏡片碎了一地。我和度娘早已下了車,曳著兩條黑魆魆的鬼影子,躲在一株合抱之木的后面,風過林梢,幾顆細而銳的尖刺橫七豎八地打在臉上,原來是棵老松樹。聽松堂前原是挑了幾盞龍鳳呈祥的羊角彩穗宮燈出來的,就著燈籠里滲出的淡黃紅的光暈,我看見軟轎傾斜處,一個人影搖搖擺擺地從轎子里出來,穿過花木蔥蘢的香徑,走進了聽松堂。那一線柔若無骨的身影,不是吳悠悠是誰!
我與度娘面面相覷,不知伊唱的到底是哪一出,早知道伊如此身輕體健晝伏夜出,哪還用打什么平安醮?
吳悠悠如此費盡心機裝腔作勢地生病,難道是憋在宮里得了幽閉恐懼癥,想保外就醫?正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聽松堂卻放出消息,皇后娘娘的身子已然復原。
太后只是蕭堯的嫡母,自入宮居住,便如自我圈禁了一般,困守在紫華殿里,堅決不越雷池一步。伊與吳悠悠原本就為著蕭賢的親事多有齟齬,趁著這次吳悠悠久病大愈,便要表現一番婆賢媳孝。
后宮諸人見狀,樂得上行下效,連日來門可羅雀的聽松堂變成了門庭若市,人參貂皮鹿茸角,流水價送了進去。
我自然也是不能免俗的,后宮里如今只我們兩個,這日清晨早早便梳洗了,按品大妝,我在妝容衣飾上頗費了一番躊躕,既要莊重,又不能太過華麗,畢竟話說皇后娘娘才從病床上爬起來,想必也不會過分濃妝艷抹。
挑來挑去,挑了一件煙霞紫的斜襟短襦,盤盤囷囷地淺淺凸起些碧蘿藤的細紋,凝重中不失清新,下面系一條淺黛紫的錦綬八團裙子,綴著細密的米珠子,輕移蓮步時簌簌有聲,一雙淡銀色縷金的鏡花綾軟鞋,在長長的裙裾底下若隱若現。
發髻亦是不宜張揚,挽成溫婉低調的墮髻,低眉順眼地垂在一邊,除了幾枚點翠寶鈿,就只有一支朝陽五鳳綰珠釵還算有些氣派,再三檢視并無不妥之后,遂扶了度娘,一徑來至聽松堂。
吳悠悠聽內官稟報知道我要來,早就假模假式地端坐堂上,鳳冠霞帔,著了杏黃五彩九鳳禮服,我忍不住地去數,伊身上這一套鳳凰開會,是不是夠組一支明星足球隊的。
我款步進入正堂大禮拜見,抬眼一瞧,暗自想,人家大病之后都是“清減了小腰圍”,您老人家怎么越病越富態啊!面上卻依舊沉默,因久未請安,自然有許多場面話要重復與溫習,宮里的晨昏定省,一言以蔽之,就是那些白日騙鬼之言的“學而時習之”。
茶點皆是新鮮備下的,我小口啜著熱騰騰地雨前龍井,心想怪道吳悠悠對我的到來如此熱烈歡迎,伊手下就我這樣一個兵,好容易才來捧個場,不然伊可真成了光桿司令了。
伊正要擺出女神般的端莊飲茶時,忽然一個圓滾滾的像毛線團樣的東西從內室里一蹦一跳地出來,趴在伊杏黃八團的裙裾邊,搖尾乞憐,原來伊也養著一只黃耳。吳悠悠厭煩地一皺眉,叫道:“柳兒,快把它抱走!”
吳悠悠的身邊只有一個柳兒是心腹,青花說,除了柳兒,聽松堂的宮女們,連皇后寢處的門邊都摸不著。
伊托著一只霽青凌云蓋碗,輕輕吹著浮在水面上的茶葉,笑道:“病了好一陣子,淑妃妹妹出落得可更白凈俏麗了呢,若是皇上回來,也定要驚艷的。前陣子大夫不叫我出門,我悶壞了,恨不得早一日好了與妹妹聊聊天才好,總算今日得償所愿了。”
我眼中流出的笑意如深谷山嵐,咯咯輕笑道:“姐姐與我想到一處去了,我也日日想著能來探望姐姐,無奈太醫又說姐姐的病只宜靜養,故而妹妹也不敢打擾。”我嗓音清脆如黃鸝婉轉,無味的假話滔滔不絕,自己都覺得面目可憎。
吳悠悠與我相視而笑,然后,伊端莊的假笑從我的臉上緩緩下移,眼神扭股糖似的三纏四繞地凝在我的腰間,伊微啟朱唇,笑道:“妹妹這塊玉佩好眼熟,是皇上賞賜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