掃興啊,真是掃興啊,好在我的反應還算快,立即想到他這樣毫無顧忌地說話,一定會驚動袁王妃姐妹,我像個陀螺似的飛速轉身,一根手指抵在唇上,死勁地“噓——”,可是這個死蕭堯偏偏不解風情,我的心突突直跳,他卻是懶洋洋地笑道:“怎么?撞在本公子懷里,就讓你這么手足無措嗎?”
自戀啊,無可救藥的自戀,我只能默默吐血,一面只想趕緊擺脫他跑掉,誰知他今天耍無賴耍出感覺來了,一只手鉗子似的抓住我,“哎哎,不說清楚,不許走!”
我說什么說呀,難道我對他說,我偷聽袁王妃跟她妹子密談,我還要不要命了?我一面壓低了聲音威脅道:“快放我走!”一面跟蕭堯撕扯,我們倆跟大風吹彎的梧桐樹一樣,搖來搖去,我急了,奮力向后一掙,又想裝死,蕭堯冷不防我會來這一手,身子隨著我向前一傾,眼看我就要被當成肉墊摔在地上,蕭堯寬闊的手掌在我背上一托,托是托住了,可是,天哪!與此同時,他的臉也就與我無限接近,再接近,然后,一片柔軟灼熱的東西覆上我的唇,我徹底懵了,我的眼里,只有他的一雙黑白分明,無限驚恐的眼珠子!
惡心死了,真是惡心死了!我寧可被他當眾奚落一千次,一萬次,也不愿像此刻這樣丟臉——光天化日之下……就這樣嘴對嘴……啊,以后還怎么見人?
可是,真正丟臉的事還在后面,就在我腦海一片空白時,突然時遠時近,忽高忽低傳來爹的哈哈大笑,還有阮媚兒尖細的笑,凌霜和落雪爭先恐后的笑,還有,還有……很多很多人,我想起來了,今天是下九,爹好像說要帶王府的女人們,到聽松堂納涼看戲的,我和蕭堯還來不及恢復原狀,就聽見阮媚兒被蛇咬了一樣的驚聲尖叫,王府眾人齊聚于此,不遲不早,正好看到了這活色生香的一幕!
我去撞墻算了!跑回含煙閣的一刻,我腦子里想的,就是從此我應該怎樣干凈利索地消失!三尺白綾當吊死鬼,不行,窒息的感覺太難受,我可不想死了還跟黑白無常似的吐出半截舌頭,一碗鶴頂紅灌下去,死相倒不會太難看,可上哪兒搞到這種名貴□□呢?度娘是不會幫我想辦法的,我死了,她不負個玩忽職守的責任殉葬,也得在臉上刺個字流放,一把小容貌就此徹底歇菜!整容,對了,我可以整容啊,又一想,白搭!我生活的年代,斯密達半島上的人還在溫飽線上掙扎呢,哪有閑情逸致開整型醫院?
完了!珠兒活了將近二十年,沒想到一失足成千古恨,毀在了一個自大狂的手里,我渾身無力,像塊煎餅似的,攤在床上,被子一卷,全部纏在腦袋上,上面還壓上一菊葉繡花軟枕,我,沒臉見人了!
有腳步聲,一踢一踢地走了過來,是度娘!度娘輕輕搖我,“郡主,郡主,都晌午了,也該到時辰吃飯了。”
我不動,繼續裝死,度娘笑道:“郡主就是不吃飯,也該用些點心,我從廚房拿了你最愛吃的桂花糖蒸的新栗粉糕。”就是龍肉,我也沒心思吃了,除非給我一個赫敏那樣的時光器,讓我回到一個時辰前,我非把蕭堯那個害人精殺了不可!
見我沒反應,度娘兩只手握著我的一只手,撫慰道:“郡主不要想太多,郡主是王爺的掌上明珠,誰敢對郡主胡言亂語?”又是一次深深陷入谷底的絕望,度娘這樣說,就等于告訴我,誰都不敢當著我的面提及這個本年度最勁爆的大八卦,因為人們只是在背后口耳相傳,捧腹大笑罷了。
度娘面對我埋頭悔罪的駝鳥狀,無計可施了,沉聲鄭重道:“郡主要是餓著了,王爺可斷斷不依,郡主再不吃飯,我就去回稟王爺,讓王爺來喂您了!”
什么?這個時候,要讓我面對爹那一雙恨鐵不成鋼的失望眼神,我還是鉆床底下算了,我“忽”地一掀被子,一骨碌坐了起來。
度娘手里托著一只精致的白瑪瑙碟子,里面真的放著幾塊桂花糖蒸的新栗粉糕,唉,說實話,我早就饑腸轆轆了,饑餓感給我帶來了更深重的罪惡感,丟了這么大的人,怎么肚子里的饞蟲卻更加地生龍活虎起來,一點羞惡之心都沒有。
旁邊的小丫頭捧著洗手水和菊花葉兒桂花蕊熏的綠豆面子,伺候我凈手,我看也不看,提起一雙沾滿臭汗的臟手,捏了一塊糕就往嘴里塞,真好吃啊!我又塞了幾塊,把栗粉糕權當蕭堯,咬到他粉身碎骨。
小丫頭看到我豪爽的吃相,拼命咬著嘴唇,扭過頭去,度娘也憋不住的喜氣洋洋,我瞪伊一眼,心想算了,要笑就讓你們笑個夠吧,我就是打算香消玉殞,也得先吃飽了再說。
正在滿嘴塞滿糕點,撐得臉都變了形時,外頭侍女突然打起金絲藤紅漆竹簾,傳道:“王爺來了。”我一口氣沒倒上來,差點噎死,嘴里直往外噴點心渣子,度娘忙捧過一蓋盅茶來喂我喝,我連個“爹”都沒叫出來,就一陣急咳,臉脹得跟個紅蘿卜似的,場面要多缺氧有多缺氧。
爹接過度娘手里的茶盅,一手撫著我后背,一手喂我喝茶,“慢點吃,沒人跟你搶……”奇怪!爹臉上沒有痛心疾首的失望,只有心有不甘的落寞,“以后不在爹身邊了,要懂得照顧自己,吃個飯也能嗆著,叫爹怎么放心的下?”
完了,我就知道,事情沒這么便宜過關,估計現在整個西京的街頭巷尾,都在熱火朝天地議論著我跟蕭堯的這點兒桃色新聞呢,老爹顏面掃地,他就是有心疼我,也不得不叫我避避風頭,回永州當兩天陶淵明去。得,這樣正好,我也怪掛念劉奶奶跟阿成哥的,還省得在王府里丟人現眼。
想到這兒,我反而精神抖擻,說:“爹放心好了,珠兒也是這樣想的,只是以后我不能在您身邊照顧您,您也得自個兒當心身子……”說罷,我真有些發自肺腑的傷心,一頭撲在爹懷里,“哭聲直上干云霄”了。
爹摟著我的頭,傷心地說:“其實爹還想多留你些日子,唉……”
我立即替爹擦擦眼淚,安慰道:“爹不要傷心,爹這樣安排,是為珠兒好,珠兒不管在哪兒,都會時時刻刻掛念爹的。”
爹輕拍我后背,鼻涕一抽一抽地,“女兒,你放心,要是以后蕭堯那個混小子敢欺負你,你跟爹說,爹把他打成三頭六臂。”
我滿腹疑團,蕭堯估計不會再去永州了吧,難道還想重溫他那上當受騙的回憶,再一想,明白了,爹肯定對蕭堯極為惱火,把他往死里整了,所以怕蕭堯記了仇,悄悄潛去永州報復我……我問爹:“什么是三頭六臂啊?”
度娘在一旁掩嘴偷笑,爹沖伊使個眼色,度娘忙笑著解釋道:“頭腫臂折,不就是三頭六臂了嗎?”
腦海中出現蕭堯鼻青臉腫的生動畫面,我立刻神清氣爽酣暢淋漓,蕭堯成了緋聞男主,估計也好過不到哪去吧,我正想問爹蕭堯的情形,何內官鉆人耳鼓的嗓子,又一次劃破了綿綿靜日,“王爺,蕭丞相在重華堂外候著呢!”
爹握著我的手,溫然道:“女兒你放心,爹定然不會叫你受委屈。”
我一聽,就知道蕭丞相準是來替蕭堯那個不肖子頂缸挨罵的,于是心里一邊贊頌著這個偉大的父親,一邊默默目送另一個偉大的父親出了含煙閣。
累絲鑲紅石熏爐里焚著淡淡的沉水香,透過雨過天青的紗帳漫了進來,我吃得太飽了,躺在床上連思考的力氣都沒了,手里搖著一把芭蕉扇,一半拍在身上,一半拍在竹簟上,度娘給我端來香薷飲,我推開她,只是無情無緒,準備明天收拾小包袱,打道回府。度娘替我放下帳子,走開了。我想,不知道度娘能不能跟我一起去,要是沒有她,我還真挺寂寞的,阿成哥是個榆木疙瘩,呆頭呆腦,劉奶奶耳朵背,跟她說話,十句話有八句是我在唱獨角戲。這個世上,真正懂我疼我的,也只有爹跟度娘了,想想這些,便覺珠兒的人生有些凄凄慘慘。
過了一頓飯的工夫,度娘跑開告訴我,快換上正式禮服,因為他看到何公公來了,手里還捧著一卷杏黃卷軸,應當就是恩旨。我再次崩潰,把我趕出王府貶回永州,也不用這樣大張旗鼓詔告天下吧。難道有人在爹跟前搞鬼?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問度娘:“怎么出了這么大熱鬧,阮媚兒娘仨不見過來?”依著這娘仨的性子,尤其是落雪郡主,是一定要來觀摹點評一番的,但是含煙閣大半天來清凈的很,連只造訪的蟲子都沒有,實在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度娘笑道:“除了王爺,難道還有別人護著郡主么?”原來我跟蕭堯那驚天一吻之后,我抱頭鼠竄,爹隨即轉身怒吼:“今天的事誰要敢議論半個字,我割了她的舌頭。”阮媚兒母女再牛,也知道惹怒了爹不是好玩的。
我心里暖洋洋的,手忙腳亂地按品大裝,等待一道恩旨,把我快遞回永州。
爹也來了,這一次紅光滿面氣宇軒昂神采奕奕,像支大號火把似的迸著歡樂的火花。
何公公的表情從來就有小孔成像的功能,爹的喜怒哀樂永遠或放大或縮小地呈現在他的臉上。此刻何公公臉上就盛滿了笑逐顏開眉開眼笑,展開恩旨,抑揚頓挫地讀道:“保寧侯長子堯溫良敦厚,品貌出眾,特賜歸玥郡主下嫁之,擇吉完婚。”
塵埃落定,一地狗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