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度娘:“這里山路縱橫,我們又不識途,怎么知道甘家住在哪里呢?”
度娘笑道:“這個好辦,方才我看到那瘦子是個跛腳,路上泥濘,他的足印必定是一深一淺,而且他們剛過去不久,腳印必定是新鮮的,好認的很。”
我不得不佩服度娘的細致入微了,方才大家餓得頭暈眼花,連那兩個路人的腦袋也未必看清,伊卻對他們從頭到腳做了一次全方位立體式的分析總結,真是有神探狄仁杰的潛質。
沿著瘦子光輝足跡的指引,我們很快找到了甘家大院的所在。甘家坐落在一個叫留仙峪的山谷里,與四周低矮破敗的民宅比起來,也有宮殿的富麗堂皇,但是與西京的豪門相比,就成了草根范兒的富麗堂皇。無論如何,這甘家大院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在這人跡罕至的深谷,也算是骨灰級的。
可到了地方我們才驚喜地發現,別說敲門,連圍墻的青磚我們都摸不著。院子周圍里三層外三層擠滿了舉袂成云揮汗如雨的人,一個個踮腳伸脖子注目著墻內的繡樓。
那繡樓約有十幾尺高,披紅掛綠地更像個待嫁的新娘子。其獨具一格的山藥蛋派的嬌媚俏麗與草根范兒的甘家大院絕妙地融合在一起。
我扯扯旁邊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婆婆,向伊打聽消息,“這甘家小姐不是要出閣么,怎么把客人全晾在外頭?”
老婆婆大拊其掌,道:“啊呀啊呀,你不知道甘家小姐要拋繡球招親的么?只要年貌相當的男子,皆可前來。”
我一向認為拋繡球的招親方式是最不靠譜的自由戀愛,除非你是職業射擊運動員,況且就算職業射擊運動員,也有跑偏的時候。
我不由帶了幾分嘲諷道:“那要是甘小姐的繡球拋到個麻子手里怎么辦?”
沒想到我的的問題問出了水平,勾出了老婆婆的八卦癮,伊輕笑道:“你是遠道來的吧?難怪你不知道,聽說這位甘小姐先時與府里的家丁有情,甘老爺把那家丁趕出門,甘小姐便自誓不嫁,耽擱成了老姑娘,甘老爺好說歹說,小姐才同意拋繡球招親,所以甘小姐這一只繡球拋出去,誰接著便是誰了,甘老爺想女兒出閣都快想瘋了呢?”
怎么越聽越像私奔不成的王寶釧?看來王允老先生應當欣慰了,雖然自己的寶貝女兒一入寒窯深似海,至少沒有變成滿目凄涼的“剩斗士”。我看看搭得喜氣洋洋的彩樓,遙祝甘小姐今日成功“脫光”,過上幸福的生活。
正在浮想聯翩,甘小姐已經蓮步依依地出來了,一身氣勢磅礴的紅,頭上帶著花冠,遠遠瞧著,像一只才上好漿的冰糖葫蘆。眾人一見,盡皆驚嘆,那聲音振聾發聵,恨不能有俯首稱臣山呼萬歲的架勢。我似乎有點明白甘小姐為什么選擇這種方式打發自己終身了,本來就是大齡剩女,再不加點兒博人眼球的包裝,條件再怎么好,也是超市里的尾貨有價無市了,但是拋繡球,會讓那些適齡男子一個個在等待的過程中,仰著脖子大劑量地流口水,遐想無限,而甘小姐便也會由陳年舊貨變為奇貨可居。
旁邊的侍女捧出一只金漆托盤,揭開盤子上覆著的紅絲絹,赫然出現那只無數宅男夢想中的繡球。
甘小姐雙手輕輕捧起繡球,向人群中望了幾圈,其實隔得那樣遠,所有人都已面目模糊得不分青紅皂白,哪里還看得清?甘小姐用力一拋,那繡球乘著風勢,在半空里平著滑翔一段,繼而呈下墜之勢,向我們這邊撲過來。
飛快地環視一周,發現周遭只有幾個身形微縮面相猥瑣的登徒子,我不忍心甘小姐愛情受挫變成大齡青年之后再遇人不淑,因此向度娘使個眼色,度娘立即向空中一揮衣袖,那繡球便又借著度娘這一揮之力向一棵大槐樹底下飛去。
那株槐樹也是合抱之木,枝葉參天,正是槐香滿院的時節,滿樹的冰凌霜掛,伸出一枝枝清甜。槐樹離甘家大院已遠,故而人丁稀疏,只有幾位須發皆白的老爺爺坐在樹下乘涼。眼看那甘小姐就要落得白發紅顏的結局,我一著急,急跑幾步,就要上前拯救危局,沒想到餓得太久站得太久的后遺癥就是腿腳抽筋,才跑出沒幾步,就身子前傾,眼看要與大地親密接觸,這時候兩只胳膊挽狂瀾于即倒地將我托起來,我才沒有當眾出丑,扭頭一看,原來是蕭堯。
我驚魂甫定,另一個驚喜從天而降,那只承載了無數宅男激情與夢想的繡球,竟然不偏不倚地砸在我的頭上。
蕭堯拿起繡球,看了看,安慰我說:“還好,是軟緞做的——疼嗎?”就算是一只麻雀,高速撞到飛機上還有子彈的威力呢,我腦門兒一陣陣兒地發暈,但是馬上我就意識到一個性質極其嚴重的問題,這只繡球,在眾目睽睽之下,落到了蕭堯的手里!
甘家一眾家丁突破層層圍堵,像終于捉到了一個潛逃多年的通緝犯一樣,歡欣鼓舞地把蕭堯架了起來。
蕭堯沒想到天下沒有白掉的餡餅,倒有白掉的繡球,立時打躬作揖地表示這是個誤會,可是甘家人如何肯聽?
不一時,甘老爺踱著方步,志得意滿地過來了。一見蕭堯那顏如宋玉貌比潘安的氣度,更加堅定不移地認為四方神仙庇佑,讓女兒找到了這遲來的愛。
蕭堯被起哄的人群搞得焦頭爛額,只得拱手道:“甘老爺恕罪,方才在下要扶我......我......”蕭堯遲疑地看我一眼,又看看一哄而上人多勢眾的家丁,語氣忽而堅定起來,“在下要扶我夫人,因此誤接了繡球,請老爺開恩,就勞甘小姐再拋一次吧,繡球在下奉還!”
甘老爺又不是沒看到那些簇擁在樓下,等著抱得美人歸的“土豆款”男生都是什么人,甘小姐再拋十次,也未必有這樣的機緣了,遂笑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小女拋出的繡球既然落在了公子手里,也是天作之合,我女兒在擇夫之先,已然許下心愿,無論什么人,哪怕是販夫走卒,只要接了繡球,也情愿下嫁。若是已有妻室,亦甘心作妾。”說著又笑瞇瞇地看著我,說,“我看這位夫人,和藹可親,以后定能與小女和睦相處。”
說著,回身吩咐眾家丁道:“帶姑爺沐浴更衣,送夫人去后堂,好生款待!”
沒能我們回過神兒來,已經被架起來腳不沾地一徑向后堂去了。更令我奇怪的是,蕭堯明明會武功的,怎么任由人家推來扯去,毫無反抗能力,難道他......
我心急如焚了,推推搡搡中,我拉住同樣被架起的度娘,薄嗔道:“你不是會功夫嗎?怎么還不出手?”
度娘輕輕在我身邊耳語道:“甘府的家丁仆婦個個身負武功,他們人多勢眾,不好對付,郡主放心,等夜里咱們再把大爺救出來。”
心里忽而一松,怪不得蕭堯剛才被人圍住沒有三十六計走為上呢!我還以為他對這從天而降的大便宜喜不自勝呢!
命運也真是無常,半個時辰之前,我還餓得恨不得捋幾把槐花榆葉果腹,現在面對著一桌珍饈佳肴,我卻食不甘味。甘老爺把我和阿豪度娘帶進他的三間倒廳,雞鴨魚肉流水介擺上桌來,映在我的眼里,卻怎么看怎么像糖衣炮彈。
我拿筷子戳著盤子里的清蒸鱖魚,把一條完整的魚弄成了碎尸萬段狀,悄悄看看窗外,確定無閑雜人等,趴在度娘耳朵上問:“你說蕭堯會不會假作不愿,其實巴不得納那甘小姐為妾吧?”
度娘神秘地看看我,笑道:“郡主若不放心,一會兒到甘小姐的洞房外頭聽聽墻根兒。”
我細忖一刻,才想到是伊在戲弄我,白她一眼,悶滯滯地托腮靜坐。
阿豪聽到我跟度娘的言語,筷子一放,拍著胸脯子打包票,“我們大爺從不是那樣的人,郡主只管放心就是!”
夫君都要跟別人入洞房了,我要放心才怪!
好不容易挨到起了更,度娘側耳傾聽,外面鼓樂漸低,便同阿豪交換了一個眼神,輕手輕腳地就要開門。
我閃身來到伊面前,道:“帶我一起去。”
度娘意味深長地笑笑,箝緊我的手,從倒廳里摸了出去。
原以為初入甘府,要摸到小姐繡房,如同摸索著石頭過河,必定要費一番周折,哪知度娘在前探路,幾拐幾進,就見到小姐那座濃妝艷抹的繡樓,幾乎沒走什么冤枉路。
我拍拍度娘,贊道:“你真厲害,不會連甘家的園子圖樣都在你心里存著吧!”
度娘在黑暗中笑笑,道:“雖不曾知道甘家園子的圖樣,但西京的大戶人家,多半是先入垂花門,走完抄手游廊,即是穿堂,穿堂之后是正堂,我方才進來時見這院子也是這樣造的,便依著舊日公府圖樣走的,果然甘家除了進數少了些,其余樓臺亭閣也差不許多——郡主在這兒稍等片刻,我進去幫大爺脫身。”
我抬手攔住伊,沉聲道:“慢著,讓我先去窗根兒底下聽聽,說不準他還不想脫身呢!”
度娘輕輕嘆息,如浮過山巔的微云,只得帶著我和阿豪默默地掩到窗根底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