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悠悠驚聲尖笑了, 拊掌道:“這話說得好!既然成王對嬋娟那樣有情有義,這又是她的遺物,他為何不自己收著, 好日日睹物思人, 卻偏偏要給你?”
我木然立在那里, 因為吳悠悠的話, 仿佛確是有些道理的, 為何我從來都沒留心呢?轉念一想,才想起對于我和蕭賢之間那一點若有似無欲說還休,我似乎從未細細想過, 也不愿多想,但是我無意, 他人有心, 如今這枚根正苗紅的玉佩, 倒無端端地與曖昧不清扯上的剪不斷理還亂的糾葛。
我期期艾艾地作著無味的辯解,“嬋娟……自然還有許多遺物, 成王不過挑了……挑了這一件給我。”連我自己都知道這玉佩是嬋娟平生珍愛之物,這樣一心虛,難免底氣不足。
蕭堯對這場肥皂劇式的扯皮已顯得不勝疲倦,乍聽得吳悠悠這一番鞭辟入里的情感解析和我無力的辯駁,更是怒發沖冠, 他俯下身子, 兩手死死地抓著我的肩頭, 額上青筋盤曲如虬, 像要把我吞下去, 字字鏗鏘地問道:“你說,你對他, 到底有沒有……”
肩頭撕裂般的痛楚,讓我覺得兩條胳膊快要與身體一拍兩散了,額頭鬢邊頸上,冷汗涔涔,但這些落在蕭堯眼里,皆成了作賊心虛的鐵證,我費力地搖搖頭,道:“沒有……”
失望與痛悔在他的臉上覆上了烏沉沉的陰郁,他的冷笑像沉進湖底的最后一剎,蕩漾而飄乎,“你好像曾經說過,后悔沒嫁給他!”
身體瞬間降至冰點,我混亂的思緒中只有一個念頭最清醒:天意啊天意!當初我用激將法勸蕭堯出仕,是為了爹在失勢之后可以好過一些,也或多或少摻雜了些“教夫婿覓封侯”的私心俗意,不想那時一句無心之言,今日卻成了足以叫我粉身碎骨的□□。
我徹底繳械,這一生,都是為了什么?爹走了,孩子沒了,我最信任的蕭堯,也疑心我移情他人,我忽然迸發出一種生無可戀的絕望,視死如歸地說:“怎么處置臣妾,皇上自便吧!臣妾沒做過的事,不會承認!”我只是專心致志的咀嚼著自己的傷心,不覺淚水早已滄海橫流地占據了我的臉頰。
吳悠悠欣喜若狂,伊的反攻倒算終于大獲成功!但當伊才要上前來想要對我這個落井之人再擲一塊石頭時,蕭堯背向伊,冷冷地命令道:“出去!”
伊一頭霧水,但呆滯一刻,終于領會了蕭堯的意思,氣急敗壞地悻悻而去。
吳悠悠帶領伊的公訴團一撤,屋里頓時空曠了不少,卻也更見酒闌人散地落寞。蕭堯如一尊冰雕,定定地瞧著我,而后,下了一道口諭,這道口諭的每一個字都像從千年玄冰底下撈出來的,“淑妃李氏,數違教令,既無《關雎》之德,而有可諱之惡,不可以承天命,廢為庶人,其上璽綬,貶居玄真觀自省修德。”
木已成舟,覆水難收。盡管在金磚地上跪了多時,涼浸浸地寒意早已沁入骨髓,膝蓋又酸又麻,我還是低低地匍匐下去,行禮謝恩。這一俯一起,飽經風霜的膝蓋再也抵受不住,我不禁皺眉“哎喲”一聲,幾乎跌在了地上。
度娘見狀,忙過來攙我,蕭堯本已回身將要踏出門去,聞聲倏地止了腳步,折身而返,我無助的眼神恰好撞上了他惶急的面色,他幾乎是下意識地伸出雙臂,卻又定在半空,這雙剛勁有力的臂膀,曾經多少次攬我入懷,為我彎出一方平靜溫柔的天地,如今卻僵冷地定在那里,那些舊日的柔情蜜意,也隨著這雙臂膀,與我咫尺天涯,停駐在時光的盡頭。
忽然想起那年在綰碧閣外,蕭堯撲過來扶我,那時候他在祭奠母親,我在他身后不遠處,怔怔地望著他,他穿著那件素緞冷藍鑲滾大氅……我第一次見到蕭堯的時候,他也是穿的這件衣裳,我兩天沒吃東西,腹中循環播放著空城計,那件大氅……對了,那件大氅……蕭堯身畔的案上燃著一盞甜白瓷盤龍嵌八寶燈,上下求索的燭火照得輕薄剔透的瓷盞溫潤如玉,血淋淋的恨意卻讓我閃過一個復仇的念頭,我被貶出宮,你也難逃欺君之罪!
我拖著酸痛的雙膝,奮力向前挪了一步,拔出雙鬟髻上的赤金點翠如意扁釵,拼盡渾身力氣,挑三撥四地折騰那燭火,終于,“撲”得一聲輕響,一顆火星子成功著陸,在蕭堯明黃的龍袍上燒出了豌豆大的刺目黑洞。
毀損龍袍是大罪,所以我立刻作勢跪地謝罪,一邊低垂粉頸,眼睛卻在向上瞟,柔聲道:“民婦無狀,毀壞龍袍,請皇上降罪!”蕭堯丟了個眼色給度娘,伊忙上來托住我的肘彎,我心中暗暗自得,蕭堯對我積年的情意額度,不是一次就能透支掉的。
我還是蜻蜓點水地施了一禮,拿出悔罪的姿態,道:“這衣料若燒了洞,不是那么輕易織補的,叫民婦來試著補一補,雖不會很像,若不留心,也看不出的。”
說著,屏蔽掉蕭堯莫名驚詫的眼神,伸出柔荑似的雙手替他寬衣,他任由我去,也不阻攔,只等我坐在搭著灰鼠椅搭的一張椅子上,拿了茶杯大的繃子,分經辨緯地來回織補時,他便先靠在椅背上,眼不錯珠地看著,一時又神飛天外,似乎在沉思著什么。
我一面飛針走線,一面恍若無意地道:“我從來沒告訴過你,其實我的針線,早在永州時,就已經做的很好了,那時明貞的父親給她請了一位技藝精湛的繡娘來,教她做針線,我便是那時候跟著學的,繡娘說我有天分,將她平生所長皆教與了我。爹那年做壽時的繡像,人人都道我與凌霜落雪她們一樣,也是請別人代勞準備壽禮,其實那枚繡像,是我一針一線繡出來的。”
蕭堯的喉音里有一絲喑啞,卻掩飾不住抑在心底的動容,問我:“那你為什么不說?”
我笑道:“說與不說有什么分別么?”蕭堯沉默了,只覺肩上一暖,原來是他解下內官剛剛給他披上身的狐腋滾邊玄色羽緞披風,為我披上了身,我只巋然不動,那些伴駕的內官宮女們,皆是千里挑一的人精,一見此景,早退得遠遠的,度娘也招呼含煙閣的宮女內官們退了出去。
蕭堯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我的心里頓時莫名地踏實起來,他直視前方,仿佛想要將目光穿越歲月的煙塵,落在素年錦時的某處,“你是從哪兒弄來的針線?”
我狡黠一笑,這笑容已是多年不曾浮現在我的臉上,那是曾經在永州,日日與阿成哥為一頓飽飯而奔走,只要吃飽飯便無憂無慮的時光里,才會有的笑容,我淡淡說道:“跟客棧的老板娘借的,她見我穿得破爛,不肯借,我便嚇唬了她兩下子,說你是我的未來夫婿,我是你才買來的妾,她便將自己的一笸蘿針頭線腦,都借給了我。”
他的笑意里夾著一絲苦澀,卻還是笑了,甜滋滋地笑到心里,“我說為何結帳時老板娘多收了十個錢——珠兒,你騙得我好苦!”
他一聲“珠兒”叫出來,我的心早如三春融化的雪水漫過軟泥,溫柔而濕潤,這濕潤一路向上,濕到了眼眶里,我抑制著喉間的哽咽,“是你騙了我,后來我才知道,不是我騙了你的銀子,而是你的慈悲善良,騙走了我的心!”
蕭堯“忽”地轉到我面前,單膝著地,兩肩盤曲的團龍映著祥云海水,凜凜生威,一針一線皆縫進帝王的威嚴,而裹在龍袍里面的人卻如此無助,他抓著我的雙肩,臉上不再有仇恨輕蔑,眸子里蓄滿了淚水,滿滿當當的,皆是輕憐蜜愛,他扳過我的身子,嘴唇貼了上來,我推開他,他又緊緊地把我摟在懷里,乞求道:“珠兒,是我錯了,我不該疑你,只是這些年你為什么說?為什么不說?”
他將我貼在他胸前盤曲環繞的五彩團龍上,精致繁復的花繡硌得我柔膩的肌膚生疼,我低沉的言語如清晨的薄霧,一吹即散,“你一直以為替你織補衣裳的是她,可她因此而得到你的心了嗎?”
蕭堯輕柔地撫著我的青絲,我的脖頸,我的后背,他吻著我的耳垂,輕聲細語道:“珠兒,你該知道,你跟她是不一樣的,在我心里,你跟任何人都不一樣。”
兩顆淚珠頑強地在眼眶里含了半日,還是不爭氣地掉下來了,我喃喃道:“你是皇帝,我再與眾不同,你也不能取這一瓢飲,你已經下旨逐我出宮,焉能出爾反爾?更何況我只要一天在這宮里,就永遠沒有真正的平靜,這次或許可以亡羊補牢,下一次,若你再降罪于我,又不知是怎樣一場災禍了。”
他含淚搖首,我嘆道:“這里十里埋伏,就連你,也是無法掌控自己的。太后已經為你擇定下月初七選秀,這宮里的人,以后會越來越多,像開不盡的春花,賞不盡的秋月,你的眼前永遠不會缺少旖旎美景,而我,只是那一朵春花,那一瞬秋月,季節一過,下一個稍縱即逝的,就是我。”
他的嗚咽里有不能掩飾的哀憐,“你不喜歡,我不選秀就是了,珠兒,別離開我,別離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