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審當日, 刑部尚書為主審官坐于幾案正中,大理寺卿和御史丞分坐兩側。李乾官階比御史丞比高一品,加之參與了查抄事宜, 故而在此次會審之中不出席作為副審官。
呂益既然不在, 首當其沖跪在堂下的便是呂家大哥呂衡了。想當初呂衡在戶部官列三品, 多少人巴結, 多少人眼紅, 而如今一朝天子一朝臣,風光不復,威風不在。被罷官入監牢之后, 只留得一個罪人身份。
刑部尚書開始一一宣讀呂衡的罪狀:透露軍情、延誤軍機、操縱征糧、貪污受賄、陷害朝廷要員……樁樁件件皆是鐵證如山,不容置喙。
“呂衡, 你可知罪?”
“草民知罪。”
呂衡并未辯白, 也未抵抗。
皇帝親自下旨追查的案子, 在會審之前,每個犯人幾乎都已經被刑部單獨審問過了, 若不是證據確鑿,斷不會公開審理。但既然公開了,便容不得辯解,容不得翻案。
接下來是別府記賬的駱叔、江陵米鋪的王琛、江南綢莊的羅叔、呂二爺的大兒子呂岷和小兒子呂譙……除了女眷不便出庭之外,幾乎所有所涉/案之人都被審了一遍。
綢莊和茶莊的生意牽連得最少, 頂多是采辦的時候動了些手腳, 因此罪不至死。但別府、米鋪和錢引鋪相關的人等便沒那么幸運了, 牽涉到了私收軍糧、造假交引、違法兌換、低收高拋等罪行, 多數人都被判了死刑。
“駱良弼被判了死刑, 不株連九族。”送信的人來給許白通報。
那是曾經教許白讀書算賬的駱叔。許白到別府的第一天,呂益便派他去跟著駱叔學算賬。駱叔傾盡所有, 知無不言。
“王琛被判了死刑,不株連九族。”送信的人再報。
那是掌管米糧生意的王叔。為什么呂益不來救他?為什么李執不去保他?許白的心里很難受。不是出于他對王琛有多深的感情,只是覺得他被當作一個棋子,先被呂益利用,再被李執利用。利用完了,就扔了。這樣對待一個人,未免太殘酷了些。
他頓時理解了陸成蹊想脫離呂家的念頭。如果王琛能夠早些脫離呂家,不受呂益的調派,不操作私征軍糧的事宜,那么他可能就不會死。他本是一個膽小怕事的本分人,何苦卻要牽連其中?
聽了一天的會審下來,全部罪行都指向了呂益。
罪魁禍首是呂益,而被判死刑和終身/監/禁的卻都是代為執行的嘍啰。
那些嘍啰也是人,有著妻兒父母,本該過著太平日子,本該抱得兒孫滿堂。如今卻被關在地牢之中,有些人過些時日便要問斬。
但呂益對于這些,大概毫不在意。許白想到大荒之年跟著呂益出街的情景。
當時饑民全部被手持棍棒的家丁打得不敢靠近呂家出街隊伍的半米之內。呂益對此情此景熟視無睹,只道是“盛衰有道,枯榮由天”。當時許白曾懷疑過他的話,也問他為何不理不睬,呂益沒有直接回答。
大概對于呂益來說,人只分有用和無用兩種,他記得呂益對他說過很多次希望他能變得有用。
有用的人,呂益會留著用,無用的人,呂益便會扔了。
現在這些被關押的,罪名已經板上釘釘的人,對于呂益來說,便是無用的了。
呂衡也好,駱叔、王琛、呂岷、呂譙、羅叔……他們都只是呂益的工具而已。若他們還活著,聽命于呂家,他們便是有用的。若他們死了,背叛呂家了,他們便是無用,應該被廢掉了。
那自己呢?許白想,自己恐怕也是無用的了吧……否則為什么會被關押,為什么北上的一路沒有人來相救,為什么在李執這里呆了這么多天,李執甚至散布了消息,呂益還是沒有出現?
自己終歸沒能照呂益的期望變成一個有用的人,現在這樣被軟禁著,便已經是個棄子了吧。
如果是個棄子,是不是就該自我了斷?
既然沒有用的話,活著還有什么意義?
許白看了一眼房梁,又捏了捏自己細細的手腕,趁著下人端藥進來又出去的當口,砸了喝藥的白瓷碗。
但許白終歸沒有死成。下人聽見聲音進來看的時候,他正拿著白瓷碎片準備割腕。下人反應機敏,急忙奪過那片碎瓷,還為此劃傷了手。
許白邊給下人包扎,邊為這一出無頭無腦的自殺鬧劇而感到羞愧。
果然是沒用的人啊……許白想,求死求不成,還要連累別人。
李執回來的時候,將下人狠狠呵斥了一番。許白急忙來求情。
“他與我同樣是人,為何我的命卻比他的金貴了?”許白道。
“你的命幾斤幾兩我不知道,但在我看來,你的命比我自己的還要金貴。”李執答。
“你這又是何苦呢……”許白看了看手腕上包著的白布。
李執捧起了他的手,緊握著:“呂益那人教了你太多不好的東西,你要把它們都忘了,才能找回你自己。”
“我自己?”許白疑惑,難道現在產生求死念頭的人不是自己么?難道自己是受了呂益的蠱惑么?什么叫找回自己?
“他是教你只聽他的話,只想著他么?你現在就要把這些都忘了,你要自己思考什么事對,什么是錯,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壞的。“李執開導他。
許白更不明白了。
什么是對的?以前他覺得呂益說過的話便是對的,中間也曾懷疑過,但懷疑的念頭很快便被打消了。什么是好的?以前他判定只要是呂益夸獎的,便是好的,但現在看來也不盡然。他是被呂益教導壞了么?
“我喜歡你,我喜歡的是那個遵循著自己內心的你。”李執試圖讓他想起來,“當年你不顧呂益反對而救下了我。你為什么會違抗他的命令?那是因為你知道他是錯的。你為什么會知道他是錯的?因為是你根據你自己的內心做出的抉擇。你的良心,你的想法,你的經歷告訴你,他是錯的,所以你要救我。”
“所以當時我對你是一見鐘情,我知道你和呂益是不同的人。他已經是個功利的人了,但你卻是個真實的人。”李執的手在他的腕子上摩挲,“你不要被他騙了,不要作踐自己。”
許白真的有些迷糊了。
會審共審了五天,呂家上上下下幾百口人和各個生意的掌柜幾乎都被審了一遍。
呂衡被罷官,廢功名,永不錄用,但免了一死。
呂儲倒沒受到太多的牽連。他早已和呂家斷了關系,有呂大爺的遺書為證,且確實沒有證據證明他參與了呂家的事宜。
呂譙和呂岷被遣返回鄉了。他倆現在都與呂家的生意無瓜葛,而鹽和綢本就不是此番查抄的重點。
羅叔也被遣返了,擇日將被押回余杭,由余杭知府,也就是盧尚坤接手,繼續坐牢。
王琛、駱叔,還有些直接參與私收軍糧的錢引鋪老板、下屬、印制假交引的工場的人被判了死刑,擇日執行。
偌大的一個呂家,就這么煙消云散了。
可能幾個月之后,呂家的事會被街頭巷尾的說書人說成一段評書,評書的開頭應該是,“想當年,大貪官呂衡時任戶部三品,黨羽遍插戶部各司,耳目遍及三省六部。他與他的親弟弟呂益官商勾結,將綢茶米鹽霸為己有,更有狼子野心,企圖發國/難/財。那年西北戰亂,蠻族入侵,朝廷的軍隊急需糧草救急……”
百姓們會在茶飯之余對這么一段往事津津樂道。痛斥貪官無恥,歌頌朝廷英明,八卦官宦奢靡……
歷史不就是這回事兒么?未身在其中的人當它是個故事,開始品頭論足。真正經歷過的,倦了,乏了,心累了,也就閉口不言了。
李執查抄呂家,每個環節都有理有據,合情合理。但唯有一件事他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也得不到解釋。
按理來說,呂益大貪大惡之人,家產應當豐厚才是。但李執在清點呂家家產的時候,卻發現意外地清貧。
沒有稀世的古玩珍品,也沒有古董字畫黃金一類的值錢物品。本府是呂衡的宅子另當別論,別府甚至連桌椅都是舊的,唯獨呂益房間的床是新做的,這未免太不合常理。
其下屬的王琛、駱良弼等人皆是家財萬貫,單駱良弼側室的首飾便相當于朝廷一次采辦的金額,王琛家更是古董字畫數不勝數,任何器物拿出去都是價值連城。呂衡的宅邸連門檻都鑲了黃金,呂二夫人的翡翠珠寶也是幾箱幾大件。唯獨呂益所居住的別府卻清貧得好似一個清官。
呂益這么些年謀的那些錢財,都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