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大唐的蟲豸不在外邊,就在這立政殿!
“李衛公~”
接到宦官通報,李世民親自迎出立政殿,連鞋子都來不及穿。
“陛下~”
李靖快步上前,恭恭敬敬地跪倒在陛下的足邊。
“哎呀李衛公何至于此~快快請起~”
李世民親切地握住李靖的雙手,將老合作伙伴扶了起來。
君臣感情篤深,令見者落淚。
起居郎褚遂良下筆如有神,誓要將大唐二位軍神的這次史詩級會晤,描繪成官渡之戰前曹操光腳迎許攸那樣、千古傳唱的佳話。
至于許攸最后下場如何,別問。
“快快有請!”
李世民熱情地把李靖迎進了立政殿的御書房,門一關。
書房里沒有外人,只剩下了一南一北、分別統一全國的兩人。
兩人臉上的笑容沒有淡去,但不知為何,氣氛有些冷卻下來。
“李衛公不常來宮中看望吾,吾思念汝久矣。”李世民的笑容中帶上了幾分寂寞。
李靖也假裝壓抑著咳嗽:
“自從去年內人過世后,末將的身體是一日不如一日。
“不能常進宮拜謁,請陛下恕罪。”
“唉……令妻故逝,眨眼間已是一年。”李世民不由得感嘆道:
“也是在去年,河間郡王故去。
“唉,吾與汝上次見面,也是在郡王的……葬儀上。”
兩人同時沉默了。
“不過。”李世民抬高了嗓音,語氣輕松了些。
“那瓢蟲酒色不拒,活得逍遙自在,也算夠本了。”
“是啊,逍遙。”李靖不無羨慕地說。
“記得當時在揚州,我去買包鹽都能看見妓女捂著屁股。”
“哦?還有這事?細說。”
兩人追憶往昔,氣氛逐漸熱鬧歡快了起來。
“哈哈哈!河間郡王,真不愧七星瓢蟲之名。”
李世民撫掌大笑,又消沉了下來,臉上浮現哀傷的神色。
是真誠的哀傷。
“河間郡王,不在了。魏征也不在了,你知道么?”
李靖也慢慢收起了笑容,點點頭。
“吾總感覺……在李孝恭駕鶴西去后,時間仿佛一下子加快了一般。”李世民有些多愁善感:
“朝堂演變得吾看不懂了,而吾的身體也每況愈下,恐怕……”
“小恙只是暫時的,陛下仍然春秋鼎盛,還能再帶領大唐繼續開疆拓土。”
李靖慌忙說道。
他覺得話題變得有些危險了。
大唐軍神的邏輯是非常明晰的:陛下忌憚→陛下衰老→陛下上路前先送他上路。
“那就承你吉言咯,羊尿泡。”
李世民壞笑道,語氣有些不正經,好像是和朋友開玩笑似的:
“依我看,你的小恙也是暫時的,你也還挺精神的。”
剛溫馨起來的氛圍,又瞬間跌到了冰點。
李靖的冷汗順著背脊就流下來了,但臉上只是掛了一絲苦澀的微笑:
“歲數不饒人啊陛下,末將今年已七十整。
“古人有云,人生七十古來稀。我已是強弩之末……
“不,末將連強弩都不是,只是風燭殘年的小老頭了。”
李世民眼睛微瞇地看著這位老合作伙伴,道:
“汝長期不任職位,只有一個國公的名號。
“吾以為不妥,不但配不上汝的赫赫戰功,吾心難安,也讓天下人以為吾吝嗇寡恩。
“封汝為司徒,如何?”
三公之位,除了功勛彪炳的外戚(比如大司空長孫無忌)能活著拿。
其他外臣想拿,只能等到死后追封。
陛下這是想干什么……
李靖總覺得陛下慷慨的offer下,包藏著一個很刺激的想法,所以果斷謝絕:
“末將已垂垂老矣,惟祈無災無恙地度完余生。”
李世民余光看著跪伏在地的老合作伙伴,心里很不是滋味,換了個話題,語氣也恢復了國君的威嚴:
“李衛公今日能來看望朕,朕心甚慰。
“但內侍通報,汝似乎還有其他要事?”
一番太極以后,終于說到主題了。
李靖還是伏在地上,有些尷尬地說:
“是關于舍弟,李干祐之事……”
“哦,長安令啊。”
李世民沒有繼續讓李靖低聲下氣地求饒,高情商地主動接過話題:
“近來各地州縣有些異動,不知李衛公知否?”
李靖很無知地搖頭:
“末將常年臥病,不知外面的情況。
“只是這個月的薪俸是用‘紙’發的,似乎是使用如同銅錢……”
“如衛公所見,發生了錢荒,朝廷以紙幣暫代。”李世民簡短地說:
“長安令將朝廷發給饑民的紙幣貪污近半,被李明發現了。”
這毒蛇居然與饑民爭利,捅出這么大的簍子讓我給他擦屁股……
而且對手還是李明!
李靖從李世民口中,才得知事情的真實經緯,開始有些汗流浹背了。
奶奶的。
要不是有把柄被窩在那條毒蛇手里,是真不想幫那廝啊……
“不過。”
李世民看著尷尬得恨不得鉆地縫里的李靖,還是主動地替他解圍:
“李干祐貪腐沒有證據,現在也正是用人的時候。
“朕會與李明說道說道,一早放人,衛公可以安心矣。”
輕飄飄一句話,正事就算完成,不成器的堂弟就算撈出來了。
皇帝陛下并沒有讓他太難堪,對此李靖還是很感激的,再三拜謝。
“只是。”李世民眉頭微皺。
李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現在非常時期,皇十四子明擔任同平章事、參知政事,為百姓東奔西走,為朕紓解難題。”
李世民威嚴十足地緩緩道:
“希望汝好生管教令弟,讓他別擋了皇子明的道。”
李靖兩腿發軟,幾乎要停止呼吸,戰戰兢兢地回答:
“義……義不容辭!”
皇帝的每一個字,都可能含有深意。
為什么要用那一串冗長而顯赫的官職,來稱呼李明?
不就是為了提醒李靖,此皇子地位特殊么!
至于那句“別擋李明的道”,更是差點把警告貼在腦門上了。
區區一個長安令,如何能擋道?
那是指桑罵槐,在警告李干祐背后的李靖!
果然,即使垂垂老矣,陛下也完全沒有對我放松警惕的意思……李靖心中惴惴不安,渾渾噩噩地離開了太極宮。
天下安定的這幾年,李世民是一點也不避諱自己對這位合作伙伴——而非老伙計——的猜疑的。
這也讓李靖從此謹小慎微、急流勇退。
去年李孝恭死后的豆腐飯上,他還能就此指點李明一二,說他不夠謹慎,稀里糊涂就成了太子黨。
沒想到風水輪流轉,如今,自己也稀里糊涂地被陛下標記成了“反十四黨”——
因為撈出了阻礙李明施政的李干祐,而被視為與李明敵對。
盡管自己其實完全沒有摻和第二季的意思……
李靖心情沉重地回到了家里。
結發妻張出塵,也就是唐朝同人小說里的“紅拂女”,憂慮地看著丈夫的臉色:
“良人,出了什么事?陛下不同意?”
李靖垂頭喪氣地搖頭:
“不,他同意了。這才是問題所在。”
張出塵安靜而疑惑地看著自己的夫君。
李靖心情郁悶地說:
“看來,恐怕沒法投奔遼東節度使了。
“把李干祐撈出來,被陛下解讀成我與李明有嫌隙了。
“不出幾日,朝野恐怕就會傳出‘李靖與李明不和’的謠言了。”
張出塵覺得丈夫有些太杞人憂天了:
“此事只有你知、我知、李干祐知、陛下知,我們四人應該都不會將禁中語到處亂傳吧?”
李靖搖搖頭:
“可我今天進宮拜謁皇帝,第二天李干祐被釋放。
“節度使殿下看似不拘小節、實則心思縝密,他會推斷不出李干祐是我撈的?他不會覺得,我是在故意給他使絆子?”
真是日了老虎了,明明什么都沒干,被全天下最具有權力的一對父子誤會猜忌。
張出塵理解了夫君的煩惱,不再言語,白凈圓潤的胖臉上也蒙了一層陰影。
和假裝的傻白甜不同,李靖夫妻一直在密切關注朝野局勢。
別人關注是為了爭權奪利。
他倆關注則是為了保命。
求生欲可比權力欲的動力足多了,因此他倆對朝政的洞見也更深刻。
他倆一眼就看出,在這場陛下攢的“不流血的玄武門”中,李明已經進入了最后的決賽圈。
而這次史無前例的錢荒,就是對他最后的試煉。
只要順利通過,儲君之位幾乎非他莫屬。
換句話說。
得罪了李明,就相當于得罪了未來的皇帝。
而眾所周知,李明殿下是有點睚眥必報的……
“陷入如此被動,一切皆因李干祐這條毒蛇!”
李靖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順手撿起了李干祐剛寄給他的那封求救信。
信里的內容簡直不能用直白來形容。
就是赤果果的威脅:
「堂兄,你也不希望你的秘密被發現吧?
「如果我被捕入獄,你猜我會不會用這個秘密戴罪立功?」
“我怎么攤上了這么一個堂弟!”
李靖氣得將這封信撕得粉碎。
是的,他把李干祐撈出來,絕不是因為他對這位“毒蛇”堂弟有什么好感。
純粹是因為,他的把柄被抓在那廝手里。
他的大把柄。
就算殺李干祐滅口也沒用。
那條毒蛇已經做好了后手的準備,將堂兄李靖的秘密和證據寫在紙上,塞入錦囊,藏在某個密室的暗格之中。
他如果死于非命,他的家人下屬便會依照遺囑搜查那里,將李靖的秘密公之于眾的。
“良人何必如此焦急。”張出塵平靜了下來,勸慰道:
“我們已經被陛下忌憚了,再多一人又如何?
“就當成沒有‘投靠李明’這個選項。
“我們仍然可以依據原有計劃,遠赴百濟。”
離開華夏核心,出奔荒蠻之地。
這不是一個容易做的抉擇。
并不是每一個人,都有李明那般的魄力。
“只能如此了……”李靖長嘆一口氣,有些有氣無力地說:
“恐怕等不到陛下大行。
“一旦李明殿下正式成為太子,李干祐就會被清算。
“而你我,也難逃波及。”
張出塵微微點頭:
“我們得提前計議了。
“不知蕭道光將士卒訓練得如何,盔甲武器保養得如何。
“若要逃離長安、在百濟打出一片天,那支部隊是關鍵……”
6◇9◇書◇吧
…………
“那小子,居然找上了李干祐的麻煩。”
李靖走后,李世民親自給李明寫信,讓兒子放人。
一邊寫信,老李一邊吐槽:
“朕那愚蠢的兒子啊,不知道李干祐是敲打他堂兄李靖的一根棒槌嗎?”
沒有李干祐這么作,能逼得李靖灰溜溜地進宮求他這個皇帝嗎?
作為權力最大的人,皇帝不怕被求。
而是怕沒人求。
因為那樣會顯得皇帝像一個不被需要的傀儡。
“李干祐這根趁手好用的棒槌,怎么能輕易折斷呢?
“得教教那乳臭兒,讓他開開竅。”
李世民的嘴角勾勒愈甚,御筆一批:
放人!
…………
尚書省。
“瞧你們一個個不愿意臟了自己手的慫樣。
“我一出馬,不還是讓李干祐那廝乖乖蹲局子了?
“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啊,房相公。”
李明唾沫橫飛,向房玄齡吹噓著自己的光輝戰績。
大致是,帶著武侯衛等一大幫兄弟,把長安縣令從辦公室揪了出來,扔進了御史臺的審問間。
房玄齡一邊干著手里的活,一邊聽著,幾次欲言又止。
“房相,你有話不妨直說。”
李明心情還不錯地說。
“臣無意敗壞殿下的興致,只是……”房玄齡有些猶豫地說。
“你想敗壞就直說。”李明道。
老房斟酌著用詞:
“殿下并不是第一位想抓李干祐的人,而李干祐也并不是第一次進御史臺。
“他甚至還進過幾次天牢,但每次都全身而退。
“這才是三法司不愿意碰他的真實原因,動他是徒勞無獲的。”
李明呵呵一笑:
“有本節度使鎮著,就不信他能有三頭六臂,還能再溜出來!
“難道他還能讓皇帝陛下親自為他說情不成?”
要說李干祐這種借花獻佛、八面玲瓏的官油子,最招誰討厭。
除了他李明之外,也就只有李世民陛下了。
因為那貪官就是在挖朝廷、在挖大唐這個整體的墻角。
從家天下的角度來看。
李干祐貪的,可是朕的錢!
“嗯……殿下英明,說的沒錯。”
房玄齡有些諷刺地說道。
李明眉毛一皺:
“你這話什么意思?我沒錯在哪里?”
就在這時,小吏來報:
“殿下,宮里的宦官送來了陛下的敕令。”
敕令?
李明嘴角一抽,從宦官手中接過卷軸,展開一看。
只見拮據敖牙的御筆朱批之中,密密麻麻地寫著兩個字:
放人!
李明的臉當場就拉了下來,看向老房。
那老狐貍重新低頭工作,當做沒聽見。
…………
李世民是直接一步到位,頒發的敕令。
也就是正式的行政命令。
而不是沒有強制力的“密信”、或者“衣帶詔”什么的。
李世民也是預判了自己兒子李明的預判,不給他任何打馬虎眼的機會,直接霸王硬上弓下死命令放人。
和今天一早李明霸王硬上弓,下死命令抓人如出一轍。
不愧是父子。
“那,臣這就起草文書,讓韋御史放人?”
房玄齡小心翼翼地征詢。
李明手指彈著桌子,好像一個充滿氣的羊尿泡,氣鼓鼓的一戳就炸。
好家伙,他總算知道朝廷官員們,為什么像見到蟑螂一樣不愿意碰李干祐那廝了。
不是百官有問題。
敵在太極殿!
有問題的,居然是李世民陛下啊!
原來那個長安大貪官的后臺,是皇帝老爹!
難怪不論是韋挺,還是孫伏伽、劉德全,都不愿意抓他。
確實吃力不討好啊!
好不容易逮住,皇帝大筆一揮,就放了!
多來這么幾次,誰的心氣兒都會泄了。
奶奶的,原來蟲豸竟在立政殿!
老李和李干祐,那兩人究竟是有什么py交易?
難道李世民陛下微服私訪,在平康坊女票女昌,把柄也被李干祐那廝抓到了?
“殿下?”
看著小主子那張臭臉,房玄齡有些擔心地問。
“不必找人。”
李明從牙齒縫擠出一句話,旋即表情放松,嘴角勾勒:
“我親自釋放他,給他一個驚喜。”
李干祐大約是不知道,李明在設計紙幣之初,已經給他這樣的貪官預留了一個大大的驚喜。
誰不會埋坑啊?
…………
御史臺。
“殿下……”
韋挺親自迎出了衙門,迎接李明殿下的蒞臨,一臉“你看我說的吧”的表情。
但是看著李明滿臉春風,他下意識地汗毛倒豎,不敢多說什么。
低著頭,將李明領到了長安令“暫歇”的書房里。
“呵,拘留條件不錯啊。”
李明陰陽怪氣地說。
韋挺勉強擠出一個笑臉:
“大家都是體面人……”
“退下吧。”李明揮揮手。
韋挺如蒙大赦,帶著衙門眾人匆匆退下。
書房中,只留李明殿下與李干祐明府獨處。
一看這架勢,李干祐就知道,李靖老哥又把他成功撈出去了。
呵,你這乳臭兒,和本官斗還差些火候……李干祐心中得意滿滿。
不過作為在官場屹立不倒的老江湖,他完全沒有把心里的囂張表現出來,更沒有作死的企圖,表面依舊十分謙和地微笑道:
“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陛下有令,你把贓款吐出來,就既往不咎。”李明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說著假話。
李干祐一怔。
他分不清這位小皇子是在咋呼他,還是確有其事。
他還從沒有把吃進去的利益,又吐出來的經歷。
畢竟,我哥是李靖。
連皇帝陛下都得賣幾分薄面。
可是,要說這小皇子是咋呼吧,那膽子也太大了。
往嚴重的說,這可是假傳圣旨啊!
思慮再三,他還是聽從心的感覺,十分無辜地搖頭:
“我不知道殿下在說什么。
“或許下官的屬下有幾個不長眼的,確實拿了億些賑濟款。
“但下官敢對渭水發誓,下官沒有貪污,錢也不在我手里。”
見鬼,渭水究竟做錯了什么,繼洛水之后,你們非要把渭水的信用也干崩么……
李明心中吐槽,抱起胳膊威脅道:
“老實點!不把錢交出來,就別怪我不客氣!”
充滿了遼東的匪氣。
這一番威嚇,卻讓李干祐的心思活絡了起來:
雖說這乳臭兒敢亂來的名聲,從渭水到遼水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但這次,他對我的威脅卻始終停留在口頭。
不但沒有真動刑,連怎么對我“不客氣”都沒有具體說。
這不符合他的性格。
說明……他確實黔驢技窮,拿我沒辦法!
一念及此,李干祐的自信心騰地就上來了。
只要自己矢口否認、拒不配合,就算李明殿下統攬大權,又能如何!
“下官委實不知殿下在說什么,錢不是我拿的,我從不貪污錢。”
李干祐否認三連:
“雖然下官也很想替殿下補平這個虧空,但下官一生樸素,拿不出這么多錢來。
“不如殿下先將下官放回衙門,好好自查一番?”
見李明沒什么反應,李干祐心中愈發得意,態度也硬氣了起來
“殿下也可以趁此機會,再搜集搜集證據。
“或許能發現,這錢并不是在長安縣,而是在別的環節漏出去的呢。”
看著李干祐這張越來越有些欠扁的微笑臉,李明微笑以對:
“行,別說我沒給你機會。”
對這番虛張聲勢,李干祐頗死豬不怕開水燙地聳聳肩: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皇帝已經赦免我了,只要我咬死不承認、不交錢,看你還有什么花招。
李明久久地看著他,冷不丁道:
“聽說,你在朝中的人緣挺廣?”
李干祐不知這小孩提這茬干什么,姑且點頭回答:
“只是真誠待人罷了。”
李明點點頭,嘴角幅度愈發深刻:
“過兩天,他們可能會對你比較有意見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