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時分,駐守豐安的烈火營、旌旗營和秘密進城的豹營、破虜營突然猛攻防御使署。正在虎威堂中欣賞淺水清歌舞的李少卿大為震驚。忙罷了歌舞領軍出戰,他的親軍“擒虎”人數有八百,擅長野戰不擅巷戰,和西寧軍短兵相接時吃虧不小。
進攻防御使署的四個營由李通協調指揮,仗著地形熟,只一炷香的工夫便從東南西北四個方向攻入了防御使署,李少卿見勢不妙,帶上淺水清和劫掠來的細軟之物,在擒虎軍的護衛下殺出重圍投東門而去。
豐安城內駐守著三千二百名歸義軍士卒。李少卿吸取了在豐安時因為兵力分散到百姓家,突生變亂時來不及收攏所部而被民軍各個擊破的教訓。駐蹕豐安后,他讓士卒集中居住,而讓供養士卒和馬匹的百姓按時將糧草送到營中。歸義軍在城中扎了六座大營和七座小營,各營的之間相距不超過半里,互為犄角,互通聲氣。
看似萬無一失了,實則卻是副空架子。歸義軍中除了李少卿的親兵“擒虎軍”和李陽九的“雪狼營”外,其他的營隊幾乎無軍紀可言。軍中明令禁止士卒無令不得隨意外出。但不管白天黑夜,豐安的大街小巷總少不了醉酒閑逛、尋釁滋事的歸義軍士卒。摩歇心被林英射殺后,他的士卒未經稟報便抬著摩歇心的尸體到曾重陽的欽差公署逼曾重陽下跪。李陽九聽聞后嚇出一身冷汗,急忙去找李少卿商議對策,并調動“雪狼營”防備曾重陽報復。
此事雖因曾重陽的妥協退讓而不了了之,由此也讓李氏兄弟十分尷尬。
在李通率四營主力猛攻李少卿的同時,莊云清帶著永豐營、警一營和鐵鐺營留守士卒一口氣連下歸義軍十三座營寨,擒敵數百人。
朱驤楠和縣尉傅義則帶著衙中捕快滿大街地搜捕散居在各酒館、曲舍、賭場的歸義軍士卒。豐安的民軍也被動員起來,結營歸隊,人數迅速超過兩千。鑒于豐州民軍在正面沖突時遭遇的重大傷亡,楊昊沒讓豐安民軍直接參與正面軍事行動,只讓他們擔負警戒、巡邏、看守俘虜和救火之責。
李陽九的“雪狼營”戰力極強,可惜人數只有三百人。在李少卿被逐出防御使署后,李陽九也由豐安北門竄出。李少卿在豐安東北角的一塊高地上樹立大纛,逃出豐安城的各路流卒陸續趕來集結。到天明時分,李少卿已經收攏了兩千多名士卒。他扎起營帳,拉出一副與楊昊死磕到底的架勢。
辰時二刻,索額率破虜營由北門出城,奔襲歸義軍營地。歸義軍此時正在做飯,猝然遇敵,竟亂成一團。索額率幾十名衛士甚至一度殺入李少卿的牙帳。李陽九的“雪狼營”臨危不亂,眼見索額的破虜營是孤軍深入,突然繞到破虜營背后狠狠地捅了一刀。雪狼營士卒身穿著牛皮甲,手持雪亮的彎刀,在平地上集團沖鋒時勢不可當。
破虜營大敗特敗,損失過半,索額身中兩箭,昏迷不醒。衛士用皮帶將他捆在馬背上,帶著他倉皇奔逃。楊昊沒料到索額不經請示就單軍突進,等到他調派烈火營、旌旗營、豹營前去接應時,破虜營已經敗退下來。不過破虜營雖敗,卻也打開了李少卿的營寨,且予敵以重大殺傷。楊昊當機立斷,立即揮兵攻打歸義軍營地。
三個營由豐安東門而出,刮了幾天的西北風突然停了,天空飄起雪花。
李少卿手上還有殘軍一千二百名,楊昊的三營主力一千三百人,兵力旗鼓相當,戰力也相差無幾。號角嗚咽,戰馬嘶鳴。楊昊的陣型剛剛列好,歸義軍便發動了進攻。怛達人揮舞著彎刀,“喲呵,喲呵”地怪叫著,山崩地裂般地沖過來。
在郊外野地作戰,他們還沒有怕過誰,強悍的契丹騎兵,豪華的回鶻王庭衛隊都曾經敗在他們手上。至于邊鎮的各路**就更不用說了,常常打的他們丟盔棄甲。
“陌刀手出列!”兩軍還差半里地時,西寧軍的馬隊后面突然閃出一支兩百人的陌刀隊。陌刀,又稱拍刀,為長柄兩刃刀,長約一丈,是步軍裝備來克制騎兵的利器。因為陌刀造價極其昂貴,對持刀的士兵體質要求又極高,所以在大唐各邊鎮中只有河東、朔方這樣的財力雄厚的大鎮才配有陌刀隊。怛達人想不明白,小小的豐安城怎么也有數百人的陌刀隊?
這就像一個賭徒將全部身家押在了賭桌上,卻突然發現莊家手里拿著一副通殺一切的天王九。那種絕望的心情,沒有過相同經歷的人是絕對無法體味的。
擒虎軍如山般地壓了過來——
“一隊,斬!”
“刷!”寒光閃耀,鮮血噴涌……第一隊陌刀手按照指揮使的口令有節奏地揮動著手中的陌刀,刀如疾風,血如飛虹,迎面而來的擒虎軍還沒看清陌刀手的面,就紛紛飲恨在鋒利無比的刀鋒下。
“二隊,斬!”
“三隊,斬!”
……
陌刀隊在指揮使兼教官顧充的號令下,動作整齊劃一,猶如一架開動的高效率絞肉機,眨眼之間便是尸橫遍野、血流成河。
楊昊的這支陌刀隊組建還不到三個月,所用的陌刀都是魚重的兵工作坊里制造出來的,雖然價值不菲,但自家造自家用,還是剩下了很大一筆銀子。陌刀隊的指揮使兼教官是楊昊高薪從河東挖來的,姓顧命充,陌刀手是從西寧軍中千挑萬選出來的,養這支兩百人的陌刀隊,所費軍費抵得上兩個營的用度。
楊昊組建陌刀隊的初衷是為了對付小齊金的“鐵面機勒”。西寧軍各營中戰力最強的鬼軍尚且不是這種重騎兵的對手,其他各營就更不用提了。組建完陌刀隊后,楊昊秘不示人,西寧軍中除了凌彤、李通等少數幾個高級將領,其他人一概不知情。即使是曾重陽,來了這么久,也不知道西寧軍中還有一支陌刀隊。
楊昊看出了“擒虎軍”和“雪狼營”的戰力,除了陌刀隊,自己手下無人能敵。這才迫使他將尚未完全訓練成熟的終極利器亮了出來。
陌刀隊的排陣是五十人一組,間隔近六丈,后隊與前隊之間總相隔著一個步位。而且前隊和后隊都是交錯著地,兩人之后站著另一名陌刀手。長達一丈的陌刀如旋風揮舞起來雖然威力驚人,但對士卒的體力也是一個極大的考驗。一把陌刀重約五十斤,陌刀手還要披掛重甲,非體魄健壯臂力驚人者不能當之。而且陌刀陣一旦發動,只有一往無前,前面縱然是刀山火海也不可止步。能當上一名陌刀手,無疑是對一名士卒勇氣和膽魄的最大肯定。
“斬!”
“啊……”
“嗚……啊”
“……”
滿眼都是紅色的血和肉,僵冷的尸體,翻滾蠕動的殘軀,噴涌的熱血和極度扭曲的臉,除了怒吼和哀嚎,天地之間一片死寂。這是勇敢和野性的贊歌,只有野心家、賭徒、殺人狂才會喜歡眼前的這幅場景。
在這個雪花飄舞的夜晚,草原上的“虎”和“狼”蒙受了平生從未有過的恥辱,成批成批的士卒被絞碎在翻飛舞動的陌刀鋒刃下。更多的人想用他們的鮮血和尸體來洗刷自己的恥辱,盡管都知道人的血肉之軀是沖不破那道閃著寒光的絞肉機,但無人退縮,朝圣般地把自己的頭顱和身軀送進刀口……
“一隊,斬!”
“二隊,斬!”
“三隊,斬!”
殺人的機器高速運轉,劈砍、斷裂、血肉橫飛和死亡……
楊昊不想再看下去,他拔出長刀大喝道:“弟兄們跟我沖!”
“沖!殺!”
戰場是人類最公平的地方,這里無遮無攔,無藏無奸。任你貴是皇親、富擁金山還是文華蓋天地,出口即成錦繡文章。到了這你就是一具血肉之軀,刀槍無眼,抬手間誰都可以要了你的命。這或許就是上過戰場的元帥很容易與士卒打成一片的原因,因為他們知道在戰場上所有人都是平等的。
“嗚——”
總攻的號角比預定時間提前了一刻鐘,但這沒有打擊西寧軍的士氣,相反因為主將親自出戰,西寧軍士氣高漲。一鍋粘稠的攪不動的糖水,突然被奔涌的洪水吞沒……
李少卿憂傷的眼睛無奈地合在了一起,他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士卒,無可奈何撥地轉馬頭朝東北方向逃去。什么是喪家之犬?現在的李少卿就是,天地茫茫,卻獨獨沒有自己的去處?
五千精銳損失殆盡,戰敗的消息只要一傳開,那些早已磨牙舔爪的覬覦者就會立即一擁而上,將自己的一切瓜分殆盡。
“大哥,我們往哪去?”李陽九鎮定地問道。自十三歲跟大哥南征北戰,二十多年來,經歷了多少次起起伏伏,李陽九已經記不清了。這不是自己的第一次失敗,也不是結局最慘的一次失敗。
李陽九想起七年前在殺羊河與契丹人的那場激戰,雙方都拼盡了全力,廝殺三天三夜后,眼看幸運的天平已經傾向自己一方,關鍵時刻手下大將卻臨陣倒戈。那一戰李少卿孤身一人逃亡,李陽九傷重被擒,事后李少卿用一顆祖傳的定風珠換回胞弟。當時兄弟兩身邊只剩下一兩銀子和兩匹馬,部屬、財物、妻妾、兒女全部落入敵人之手。
可是僅僅兩年后,兄弟二人便東山再起,一舉攻破契丹可汗的牙帳,不僅奪回了妻女,還將契丹王的女子占為己有。
人生路就像這草原上的路,坑坑洼洼、起起伏伏,有時候可以縱馬日行千里,有時候卻只能戰戰兢兢,一天也走不了三五里。
“去投北郡王吧。這茫茫天下,只有那里是塊凈土。”
“只要人在,就什么也不用怕。”這是李少卿曾經對自己說過的,現在李陽九用這句話來安慰李少卿。
李少卿笑了笑沒答話,他回頭看了眼緊咬雙唇的淺水清,不無愧疚地說道:“真是對不住你,才一認識就要你跟著我逃亡。”
淺水清搖了搖頭,又笑了笑,沒有答話。
李陽九厭惡地白了淺水清一眼,他早就認定淺水清是個有心計的女人,他平生最恨的就是有心計的女人。但是沒辦法,兄長是真心實意地喜歡她,做兄弟的還能說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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