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朦朧信馬由韁,心里面亂糟糟的。她一晚上反反覆覆跟在炕上烙餅一樣,什么時候睡著的都不知道,早晨醒來只覺得頭還昏沉沉的。她心里無來由的被一層疑云籠罩著。到底為什么徐大人離任了說話怎么又管用了呢?還有那牛百戶,往常只有自己差前胡去跟牛百戶套近乎的,怎么牛百戶突然就反過來打聽她來了?
還有那個在官兵簇擁下策馬揚鞭的千戶。他怎么會是新來的千戶呢?周朦朧想皺著眉頭想清楚個中緣由,又忍不住心里翻騰的欣喜。有生之年,竟然能再見他一面。
可是馬上,周朦朧的唇角就飛揚不起來了。再見一面又有什么用呢。唉。
她今年都十六了。連十一歲的周朦胗都快要相看人家了,若不是拉了這破家爛業在身上抵擋著,恐怕自己早被嫁去了哪家做媳婦了。戚廷岳,今年也該……二十歲了吧。
對,二十歲。離開岳然山那一年,她十一歲,戚廷岳十五歲。這都五年過去了,可不是就二十歲了。二十歲的男人,唉,周朦朧剛剛還偷偷雀躍過的心底蒙上一層悲哀。二十歲的男人,早該成家立業了。說不定,孩子都不止一兩個了。
神志恍惚的晃悠到管道涼亭,前胡竟然還先她在那里站著等著,旁邊是一個大包袱,想必是剛去置辦的東西。心里閃過一絲歉然,周朦朧仿佛感受不到頭頂溫暖的陽光,黯然得一路都沒開口說話。
前胡倍感納悶兒的默默跟著。公子這兩天到底怎么了。昨兒個該皆大歡喜她給了自己一頓笤帚,好吧,自己算是給主子面子讓公子打中幾下,也不疼,前胡聳聳肩。那今兒這又怎的,按理說去郭獵戶家,公子回回都挺歡快的,跟出籠的小鳥兒一樣,怎么今兒好像被捉籠子里了呢?
前胡突然捂住嘴巴,偷瞄了一下前面沒生氣的背影,好似后怕剛剛最后一句話會不小心被聽見一樣。罪過罪過,公子怎么可能會像被逮到籠子里的可憐小鳥兒呢,呸呸!
烏云山也在瀝州城范圍內,不過這一帶比較偏,人煙少。郭獵戶所在的山下的這個小村叫黃泥崗村。不同于這些村民們都是務農種田,郭獵戶是個外來落戶的,有一身打獵的本事,種田地卻是不行。所以一家子就靠郭獵戶打獵來維持著。
兩人到的時候是下半晌,中午在路上主仆倆分了幾個饅頭和一只燒雞。
“嬸子,喂雞呢?”郭獵戶家的小門輕輕一推,周朦朧就看見在院子一角撒著谷粒的郭獵戶的妻子郭汪氏。
“周姑娘和前胡小哥來了啊。”郭汪氏抬手一看,臉上滿是親熱純樸笑容,有點不好意思的望望手里缺了口子的碗里的谷粒,“這還是先頭小超和小玲去地里撿的谷粒子。快,進屋坐來。”
前胡扛著大包袱跟在周朦朧后頭進了屋。“郭大叔呢?進山了?”周朦朧四下里一打量,簡簡單單幾間屋子,卻是好似只有郭汪氏一人在家。
“沒進山,去鎮上了,昨兒個逮了幾只兔子和狍子,你郭大叔說眼看著快過年了,天快不好了,趁現在還能打點東西拿去賣賣。”郭汪氏說起丈夫來,滿是自豪。手里也忙不迭的端出兩杯粗茶來,若不是待客,他們一家人平時連著粗茶都是舍不得喝只喝白開水的。
周朦朧笑瞇瞇接過,一點都不嫌棄。“那小超和小玲呢?也不在家?”
“跟他爹一起去鎮上了,倆孩子鬧著要跟著去。”郭汪氏笑著說道,說起自家孩子來,女人的臉上總是柔和慈愛的。
見主子和郭家大嫂寒暄了幾句,前胡就自來熟的解開包袱,“嬸子,姑娘帶點五花肉和幾條肥魚,我就給您拎廚房里去了啊。”
郭汪氏早就看到那大包袱,回回周姑娘來都是不空手的,不過客人沒提起,她先前也不好問。前胡說起來,郭汪氏站起身手腳都不知往哪里放好,“你看,你們倆來回回都還帶東西做什么?待會你大叔回來,得說我不知禮數了。”
周朦朧不在意的擺擺手,“這不是要過年了么,給大叔帶點酒,給孩子們添碗菜的。這馬上年底了,可巧我手頭不忙想著出來歇口氣的,少不得要在嬸子你這叨擾麻煩的。”
“唉,你這孩子,我們這農戶人家,就是簡陋粗鄙了,您看得上來住幾天玩幾天,該跟自家人一般的,您這太客氣了。”郭汪氏嗔怪的看了眼周朦朧,這姑娘有錢,他們農戶人家也不是說沒見過手頭有幾個錢的,可往往是越有錢的人越摳門,那鼻孔出氣都比旁人粗。周姑娘認識有幾年了,倒是和氣的很,一點兒也都不擺譜的。她偷眼瞧了一下,那油汪汪的肉,肥多瘦少,八九十來斤該是有的,還有那幾條魚,三條還四條的,魚身子也是滾圓的。桌上那酒壇子她一望便知,那是十斤的壇子。
“嬸子,上回瞧著您教小強認字呢?”周朦朧起身從旁邊的油布小包里翻出那厚厚一摞子草心紙來,“這也不是什么好紙,給小強練練字吧。”
這回郭汪氏手都有點顫抖了,面上泛了層又喜又驚的紅,兩只手在身側的衣服上擦了又擦,才顫悠悠接過那疊紙來。“這……姑娘,您這……讓我說什么好呢?待會該叫小強給姑娘磕頭……讓小玲也磕頭……”說著她眼淚珠子就滾落了下來。
若說魚啊肉啊酒的,農戶人家也不是長年見不到的。就算是見不得吃不上嘴,說實話也不過是喉嚨吞吞口水的事兒,能頓頓吃頓飽飯,這些泥腿子們就心滿意足了。若是一年下來能攢上幾個錢的,割上點肥肉,打二兩酒,過個嘴癮也不是不能的。
但是這讀書,在泥腿子們心里,卻是跟魚肉酒不是一個高度了。對著魚肉酒,那是吞吞口水的艷羨,而對著筆墨紙硯,卻是從骨子里生出的敬畏和崇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