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我的算盤打得還好,前朝的風吹草動終于在春節過后,漸漸地平息了下來。可是我的心并沒有因此而松懈,因為天諾的身體卻一天比一天糟糕。
為了避免造次掀起波瀾,天諾幾乎每天都要強撐著病弱的身體去早朝。有的時候天諾會提前一個時辰起床,讓我替他涂脂抹粉遮蓋掉他的病色。我與天諾面對面而坐,卻沒有了從前小軒窗,正梳妝的愜意,每次看到天諾強忍的病痛,我的心就像是在溫水里煮一般難受。畫好了他的好氣色,卻哭花我的妝容。
天諾每次上朝的時候我都會悄悄地躲在朝堂后面,看著他因為疼痛而握緊的拳,看著他多次返到口中的咳血又被他生生地咽回了肚子里。就連我站著的地方,腳下的那塊土地都因為我的淚出現了坑坑洼洼的痕跡。
這日天諾又是早早起來,只是今天他的狀態特別地差,每動一個手指都會讓他流出一身的汗。看著他看著我強顏歡笑,我不知道自己發了什么瘋,將他的衣衫和鞋襪都扔到了遠處,恨不得一條條地撕成碎片。
我撲倒在天諾的腳邊,將頭枕在他的腿上,哭道:“求求你了,別再這樣了好不好?”而我等到的,還是天諾的微笑,看起來那樣的沒心沒肺。他用他不再溫熱的手替我擦掉眼淚,然后說:“朦朧,別鬧……”
然后,我便只能哭得更慘。明明強裝鎮定的是他,明明要受到更多同情和愛護的是天諾,可是如今,無助地卻變成了我。天諾的眼窩越陷越深,整個人都消瘦了下去,原來穿的衣服現在看來都顯得寬大不合身。
送走了天諾,太醫守在隆和殿的外面。當我向太醫投去乞求的目光的時候,他們卻一個個地低著頭,用他們的無聲來向我宣告四個字“無能為力”。我實在想象不出一個人能夠承受多大的痛楚,就像現在的天諾,獨自一個與病魔做著無聲的反抗,可是卻日漸衰敗。
就當我瘋了吧,我不顧眾人的側目,發了瘋似的跑到了倩雪居住的鳳鸞宮。倩雪見我這樣著急忙慌地以為是天諾出了事,一張臉嚇得頓時沒有了血色,腳下也踉蹌起來。倩雪抓住我的胳膊,瞳孔在劇烈地顫抖著。“皇上……皇上他……”
“赫爾呢?”倩雪沒想到我來是因為要見赫爾,她一定是想到天諾的“臨危之際”會即刻宣布儲君的候選人,又是悲痛又是安慰還有一絲隱忍的喜悅,連忙叫人將赫爾叫了來。赫爾一進殿,我便拉著他出去,倩雪也亦步亦趨地跟在后面。
“你別動!”瘋子是不會做出符合常理的事情的,現如今,倩雪不是皇后,我也不是什么皇貴妃,只是一個因為愛人的病危而喪失理智的婦人。赫爾瞪大雙眼看著我,連一直淡泊如水的倩雪都被我的失控嚇了一跳,果然便安安靜靜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我捏著赫爾的胳膊一步也不曾停歇,將他拉到了赫寧的房間。赫寧原本在屋里看書,見我拉著赫爾神色有異地沖了進來,放下書便疾步走到身邊,慌張地看著我,又看了看同樣不明所以的赫爾。
我將他們兩個拽到身邊,走到桌前拿起以前天諾送給赫寧的一個石墨轉盤,咬破手指在轉盤的中間畫了一條線。“你們兩個都站到本宮身邊來。”
赫寧有些猶豫,反倒是赫爾聽話地走上前來。赫寧見我的指尖滴著血,走到近旁要替我包扎,我猛地推開他伸過來的手,指著桌子上放著的轉盤問道:“你們可知道本宮來這里,拿出這個東西來,是要做什么?”
“儷娘娘,有什么話不妨直說吧,用這種靠運氣的東西決定一件事,并不是一個很好的辦法。”赫爾永遠是最懂得察言觀色的,當時被我的突兀弄得暈頭轉向的他,此刻已然了解我來的目的。我只是看著仍然一頭霧水的赫寧,輕輕地搖了搖頭。
“是不是真的靠運氣也不是你我可以決定的,本宮在用它做決定之前,還是要問問你們的意思。這一次,也許是本宮最后一
次確定,希望你們兩個都如實地回答本宮。”赫爾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其實他心里清楚,我要問的是什么。
“本宮問你,皇位……你想不想要?”“想要!”赫爾堅定地看著我,沒有一絲一毫地猶豫,就像是在陽光下走,影子永遠跟在身后一般的理所當然。他的眼中勢在必得的決心和信心,讓我這樣一個大人都無法不被折服。
“有多想?”我看著赫爾的臉,一張與天諾十分相似的容顏,還有淡然悠遠的樣子,那是倩雪身上最獨特的味道。天諾的雄才偉略,配上倩雪的手段和心機,赫爾無疑是最合適的儲君人選。但在下定決定之前,我必須確認赫爾最終的選擇。在面對權勢與親情時候的抉擇,孰輕孰重。
赫爾想了想,似乎也在衡量皇位在自己心中的分量。他看了看站在他身邊,一直視他為最信任的人的赫寧,艱難地開口:“想到必須得到。”
赫爾這樣說,我反倒放心,他這樣不遺余力,毫無保留。我復又轉向赫寧說道:“你呢?想不想要皇位?今天你什么都不用顧忌,只說實話。”赫寧從前就跟我說過,他不想要,可是倩雪和天諾說的也并不是沒有道理,也許是我的一再強調,才讓赫寧蒙蔽了自己內心最真實的想法。所以今天,我必須確認。
赫寧沒有看我,只是看著站在一旁冷靜地像是一幅畫的赫爾,對于他來說,赫爾便是他的倚靠,他的仰望。最終,赫寧搖了搖頭,說:“兒臣不想要。”
“那有多不想要?”其實赫寧的性格當中是有一些懦弱的,或許是遺傳了我更多些。若不是天諾的引領,讓我敞開胸懷去接受原本在外人眼里看來并不現實的一段感情,我可能永遠懦弱地呆在自己為自己編織的世界里尋找一片安靜的樂土。
赫寧沒想過我會這樣問出這樣的一個問題,也沒有考慮過自己有多么不想要那個寶座。他低頭仔細想了想,然后說道:“有多不想要,兒臣不知道,但是皇位對于兒臣來說,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東西,兒臣不在乎。”
我點了點頭,知道赫寧是不會輕易改變他的答案的。我回身將轉盤放在手里,然后對他們兩個人說:“這個轉盤便是決定你們命運的東西。”赫爾和赫寧都震驚地看著我,覺得我這樣做就像是一個跳梁小丑,用幼稚的方式去解決一個幾乎可以關乎到身家性命的問題。
“這是皇上的決定,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們兩個人一直在皇上心中的天秤兩旁不相上下。皇上自己做不得決定,那便聽聽上天的安排。君權神授,便聽神的旨意吧。”說著,我便輕輕地轉動轉盤,然后等待著時間的靜止。
赫寧面對這樣倉促和無稽的決定覺得有些荒唐,欲上前阻止,卻被赫爾一臂攔了下來。赫寧焦急地看著赫爾,說道:“四哥,這……這簡直就是胡鬧!”赫爾沒有轉過頭去看著赫寧,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手中不停轉動的轉盤。“我也想知道,上天的安排。”
時間一分一秒地從指間流過,然后絆住轉盤繼續旋舞的腳步,漸漸地停了下來。命運的指針,沒有拖泥帶水,直指向赫寧的方向。赫寧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結果,然后拉住赫爾的胳膊說道:“四哥,這個……這個不算,我們再來。”
赫寧還欲轉動轉盤改變這個事實的選擇,卻被赫爾攔住了。赫爾的表情沒有太多的浮動,只是微微地搖了搖頭,說“不必”。赫爾從我的手中接過轉盤,然后手掌輕輕一翻,將它摔碎在了地上。“事實皆注定,這就是上天的安排。”
我沒有想到赫爾會這樣平靜地接受這個荒謬的事實,他此刻的表情就跟思考著的倩雪一模一樣,從他的眼睛里,我似乎還看到了一些莫名的情緒。
“阿爾,本宮曾經和你有過一次交談,你可還記得當時你如何對本宮說的嗎?”赫爾看著赫寧,笑著說:“永不傷他性命。”
赫寧應該是第一次聽到赫爾說這樣的話,他
一直以為赫爾對自己絲毫沒有戒備心,像自己信任他一樣地信任自己。不是看不到赫寧眼中一閃而過的失望,可多年的兄弟情義,在這一刻也不是斷壁殘垣,一碰就倒的。赫寧努力地牽起嘴角,卻讓我和赫爾都覺得這個微笑要多難看,便有多難看。
我起身踏在破碎的轉盤上面,拉起赫寧的手放在赫爾的掌心里。“本宮便把寧兒托付給你了,你答應本宮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
赫爾驚異地抬起頭看著我,他眼中對于最后希冀的渴求恨不得亮瞎我的眼睛。赫爾是渴望權利的,他所有的努力全都為著同一個方向,失去的東西也最終會被得到最后的“獎賞”而得到應有的補償。我想象不出當赫爾失去一切的時候,未來的日子還是否會有更燦爛的光芒。
赫爾吞吞吐吐地說道:“我……答應的事……可是……”我溫柔地拍了拍赫爾的肩膀,示意他不必緊張。我做好的準備和深思熟慮,就是考慮到了日后的種種變故,才下定決心,最后這樣,任性一回。
“本宮知道,你不傷寧兒性命的前提,便是他不和你搶。如今,轉盤就在本宮的腳下,方才發生的事,你不知,寧兒不知,本宮亦不知。他日你登上皇位的時候,記得你給本宮的承諾便是。”
赫爾還是不相信,瞪著迷惑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想從我的眼中確認,這不是一個天大的玩笑。我將赫然拉到門前,指著隆和殿的方向,叫他跪下。“你對著皇上的隆和殿和即墨王朝的列祖列宗起誓,永不傷赫寧性命,如有違背,必遭天譴。”
赫爾麻木地按照我的指使跪在了地上,可是一句話都說不出口,猶自不相信我同樣許諾給他的承諾。我站在赫爾的身后,看著天諾居住的方向,默然垂淚。似乎是我眼淚的溫度太過灼熱,滴落在赫爾的肩膀上,讓他有所不安。
“本宮今日的所作所為,就是想讓你明白,就算是上天的旨意,本宮也不想讓赫寧與你相爭,本宮百年之后,亦不想看到你們兄弟相殘。只要你發誓,本宮用自己的性命擔保,你會是即墨未來獨一無二的君王!”
赫寧見我逼得緊,忙上前說道:“母妃,四哥是不會害我的,即便他不發誓,也一定不會傷我性命的。”我猛地推開赫寧,正色道:“如果他想當一個君王,這點委屈不算什么!他若真的對皇位勢在必得,這些事情也是他應該做的。”
赫爾抬頭,將右手豎起,對天起誓:“我即墨赫爾對天起誓,他日榮登大寶,必不傷五弟性命。予他一世榮華,享樂不盡。如有違背,必遭天譴。孤苦一世,不得好死。”說罷,向著朗朗晴空,磕了三個響頭,日燦云輕,見證他莊嚴而神圣的誓言。
赫爾的誓言最后一個尾音落地,我的心這才也跟著扎了根。
赫寧上前,將赫爾從地上拉起來,還不忘替他撣了撣膝蓋上的灰塵。兄友弟恭,赫爾對赫寧是很好,但是沒有赫寧的純粹。赫爾對赫寧的好,是有前提的,那便是不和他爭奪那個人人都向往的君王寶座。
赫爾和赫寧已經是十二、三歲的少年了,個子也比從前長高了好多。赫爾看著我問道:“為什么?”
“為了讓寧兒活,本宮還有其他的選擇嗎?”我與赫爾對視,更多的還是我在強迫他與我交換眼神。赫爾忽而轉過頭去,背對著我說道:“其實若結果真的不是我所期望的那樣,我也未必會對赫寧出手,畢竟從小到大,他是一直在我身邊的親人。”
不知道什么時候,也許就是一眨眼的瞬間,晴空萬里的天居然被層層黑云漸漸吞沒,外面想起了震耳欲聾的雷聲。我對著赫爾的背影說:“你說了,只是未必,可本宮不能把所有都押在你的未必上。”
突然,琥珀夾雜著風雨推開了房門,然后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她的發被風吹得凌亂,全都撲在臉上。她跪倒在我的身邊,說不出完整的話來。“皇上……皇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