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日以后,天諾好像是越來越看重赫宏,經常在他們下課之后獨自叫他去隆和殿說話,連以前很受天諾器重的赫爾也漸漸地被冷落了。
前朝,后宮,到處都是見風使舵的人,原本景瑤的華粹宮也不過是宮里女眷經常出沒的地方,現在甚至連宮外的誥命夫人都頻頻進宮請安,向景瑤打探一些她們以及她們男人想知道的一切。
有的時候景瑤懶得接見,便時常到我宮里來,宮外的人都知道,天諾雖然最寵愛的是我,但是我是個冰山一樣的人,從來不接觸冰層以外的東西。如果有一兩個不知道眼色的人,諂媚地來我宮里,我也只會冷著臉,沒有什么好臉色。
景瑤看著剛剛灰頭土臉走出去的三品夫人,吐著舌頭說道:“姐姐真性情,居然就這樣打發了。若是我碰上,指不定要被她拉著說上幾個時辰的話。”我即便是沒有和那位夫人說過什么,但是也疲于應付。端起旁邊放著的茶水喝了一口,“我本來就沒有什么要說的,她想知道的,猜測的,我又幫不上忙。倒不如趁早打發了她,免得各自耽誤工夫。”
看著景瑤日漸消瘦的臉,我不免覺得有些委屈。“皇上待赫宏越來越好,可總覺得你卻變得越來越不安。”景瑤低著頭,擺弄著腰間飄帶,一圈圈地纏繞在指尖。“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每天晚上都會做同樣的夢。其實我也不傻,有些事情我還是知道的。”
景瑤抬起頭來,盯著我的眼睛,她眼中的神色也是我很少見到過我。究竟是什么味道,我也說不清楚,在寬慰中還夾雜著擔憂,在感動中還帶有更深的失望。景瑤的眼睛就像是一塊六棱鏡,折射出很多不一樣的顏色。
“宏兒這孩子,變得連我都不認識了。他比以前更用功,更努力,卻也慢慢地疏遠了我。我那日看他頭上有汗,想替他擦干,可他卻撥開我的手,冷冷地說一句他已經長大了,不需要我像孩子一樣呵護他了。”
不忍于景瑤的傷感,我只能好言安慰。“兒大不由娘,你也確實不能再像以前一樣寵慣著了。皇上現在很器重他,你的臉上不是也有光彩嘛。他這是在給你爭臉面呢,你怎還會不高興。”
景瑤搖了搖頭,頭上的珠翠也隨著她的晃動而搖擺,有的還肆無忌憚地彈打在了她的臉上。“我自己的孩子我知道,有多少力氣就駝幾斤的米,我只怕他太過天真,覬覦了一些他不該覬覦的東西。”
時辰不早了,開導了景瑤好些時候,本打算留她在宮里用膳的,可她說赫宏下學回來又要熬夜讀書,她要親自回去弄些宵夜。景瑤和我是一樣的,縱然心里千百個不安,都會為了孩子的努力而更加用心。畢竟是孩子的心意,是他們幼小的心靈中最渴望的東西。
正當這時,只見赫宏從遠處垂頭喪氣地走了過來,像是沒有看到我和景瑤似的,丟了魂一樣從身邊掠過,還是景瑤開口叫住,雙眼這才有了焦距。“你怎么了?這樣晦氣的臉色,是不是你父皇又問了你的功課,沒有回答上來?”
赫宏搖了搖頭,抿著嘴唇不說話。我尷尬地忙要告退,卻忽然聽到赫宏叫我的聲音,“儷娘娘請留步!”我轉身駐足,只聽赫宏說道:“父皇剛才下旨,封兒臣為齊王。”
成年之前封王是十分榮耀的事情,雖說封王的皇子成年之后要各自到封地去,可這樣的皇恩榮寵,在即墨開朝這近半百的歲月里也是屈指可數的。景瑤雖然也對這個喜憂參半的消息有了那么一瞬間的失神,但是還是高興地說:“皇上封你為齊王是好事,你這樣哭喪著臉是怎么回事。”
“父皇封兒臣為王不假,可同時也罷免
了許多官員,而那些官員就是今日經常出入華粹宮的。”
這無異于是一個晴天霹靂,赫宏受封,而擁護赫宏的大臣們卻遭到了貶斥。那天諾的意思就顯而易見了,皇子總歸就是皇子,即便再尊貴也不過是個王爺,而不會成為太子。那些擁護者們如果想抱團成為一個強大的推動力,強迫天諾退位,而擁立幼子為新帝,結局不堪設想。
天諾一邊要安撫宮里諸子之間的明爭暗斗,又要外朝的官員明確自己的態度,此時,無意冊立太子,不管擁護誰都將為自己引來不幸。可又恰到好處地沒有跟任何人撕破臉,既沒有讓赫宏覺得難過,也沒有將朝中官員的希望打破。赫宏這樣的身份,正好可以牽制住其他人蠢蠢欲動的心,不會倒戈,也不會以此爆發新一輪的分幫結派。
赫宏時不時地便會將目光轉向我這里,他眼中的旨意是那樣清晰,以至于景瑤都有所察覺,尷尬地拉著赫宏的手便急匆匆地走了。
赫宏當著我的面說這些,無疑是想讓我知道,然后好為他想出解決的辦法。他咬定我會看在景瑤的份上幫他的忙,這的確很讓我為難。一邊是愛人,一邊是姐妹,一邊是愛情,一邊是友情,這樣兩難的抉擇讓我無從著落。
晚上,天諾來我宮里,隨口問了問赫寧和傾歡的身體,便直奔話題。“今日的事你聽說了嗎?”“你說的是赫宏被封王的事,還是眾官被貶斥的事?”
“既然你都知道了,我想問問你的意思。”天諾很鄭重其事地看著我,他一定對這件事用心了,而且事態似乎比我想得還要嚴重許多。我忽然將前段時間楚寒希落胎的事將今天發生的種種聯系在一起,驚愕地看著天諾問道:“你……都知道了?”
天諾一如既往的淡定,不做聲,然后微微地點了點頭。“那日,我就知道了。”
是啊,像天諾這樣洞若觀火、明察秋毫的人,怎么會不知道楚寒希的孩子究竟是怎么沒的呢。可他當時沒有立即發作,隱忍到今時今日才使出手段,讓我心里也不由地一緊。我忙拉著他的手說道:“你不能!真的不行!”
“哎,我也知道最好不要,可是外面的人已經蠢蠢欲動。赫爾德才兼備,宮里宮外有口皆碑,赫寧又是我所喜愛的,懂得察言觀色的人也都知道我更傾向于誰。兩方各自為營,互相挑逗試探,讓我很是頭疼。但凡能夠出現一個可以打破對峙局面的人,都能將我從這夾縫中解救出來。正好赫宏表現出了他的野心,我正好能夠成全他,他亦能成全我。”
天諾的為難我是知道的,帝王,都是稱孤道寡的孤獨者。血濃于水的親情,在保衛王權的時候也變得輕薄。所以常人說,天家多薄情。“可是,這樣對赫宏不公平,對景瑤也不公平,你難道沒有看到景瑤最近瘦成什么樣子。”
天諾搖了搖頭,希望將所有的煩惱拋卻,丟掉。可是這些煩惱卻像是狗皮膏藥一般,甩也甩不掉。“我也是沒有辦法,就當是他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承擔責任吧。這樣,也好過其他。”
天諾這么說不是沒有道理,殘害手足,得到的懲罰遠遠要比今時今日更讓人揪心。得不到儲君之位,最起碼還可以好好地活著,確實好過其他了。
我坐在榻上,將天諾放倒,叫他的頭枕在我的膝上,然后替他捏揉因為長時間坐在桌案前而變得僵硬的肩膀。
“這次人員大幅度調動,沒有傷到根本,不管擁護哪一方的人,都有一部分留在京中繼續打探我的口風。可越是這個時候,我越是不能夠放松警惕。我同時調動地方官員,提拔一小部分人入京當職,注入新鮮的力量,也可
以一改京中草木皆兵的氣氛。哦對了,以前小冬子的弟弟吳鑫,我叫他從川陜一帶回京了。他聰明且不畏權勢,我有心栽培,是個難得的人才。”
聽到這個名字,我的情緒就大起伏起來,手上的力氣也沒有控制好,惹得天諾在我的腿上齜牙咧嘴。吳鑫若是回來,那還有一個女人也必定是要出現的。可若是讓人突然翻出舊賬來,難免會出現大亂子。
“你怎么了,突然像丟了魂似的?那件事不是已經過去很久了嗎,倩雪也并沒有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來,你不用再擔心了。”天諾以為我還在為倩雪的事情耿耿于懷,卻不知其中另有乾坤。
只聽天諾忽然嘆了一口氣,拉著我的手墊在了他的臉下面。“可惜啊,當初相濡以沫的男女如今卻陰陽相隔。”“什么?”我沒聽明白天諾話里的意思,吳鑫和花霓裳遠離京師,又誕下一個女兒,怎么好端端地會陰陽相隔呢?
“吳夫人雖然不貌美,但是兩個人情比金堅,受到當地百姓傳成佳話。可是好景不長,吳夫人誕下女兒沒多久便去世了,吳鑫也是最近才續了弦。孩子還小,也得為她找一個母親好好照料。吳鑫確實也是長情之人,為了不讓女兒受委屈,便說不再生育,只一心一意地去照顧這個獨女。”
花霓裳居然死了?這是我不能夠接受的。好端端的一個人,廢了多大的力氣,冒著多大的危險才能夠握住自己的幸福。居然放在嘴邊的甜點只咬了一口,便一命嗚呼了。可是我總覺得哪里不對,若吳鑫果真像外人傳得那樣癡情,為什么又會迫不及待地續弦,若孑然一身養育孩子長大成人,不是更能夠顯出他的長情來嗎?
“嘖,你怎么又心不在焉的了?是不是覺得我這么做你覺得不安?赫宏雖然肯努力,但是性情卻不適合,倘若他能夠在地方成為能夠受百姓愛戴的親王,也未嘗不可。”
我腦子里現在很亂,什么東西都有,聽天諾的話,又誤會我是在跟他鬧脾氣,也不分辨,只是轉身躺在榻上,不想再說話。針對儲君之位的爭奪,我似乎更關注別人的感情是不是能夠有一個圓滿的結局。這不是自作多情和多管閑事,如果花霓裳的死不是真的因為病魔而是另有隱情,那我無異于是推她入水的兇手之一。
天諾在身后無奈地嘆了一口氣,轉身吹滅了蠟燭,也不再說話。躺在身邊,拉過被子蓋在身上,沒過多久,就傳來了他沉穩的呼吸聲。
睜開眼,看著床榻上的雕花,用眼睛描繪著線條,雕刻出一朵朵綻放而不朽的花朵。如果愛情也如這般永不凋零該有多好,世界上便會少些癡男怨女,少些讓人扼腕嘆息的故事。花霓裳,如花一樣的女子,在勝放的年華里毀掉自己如花面容,嫁給了自己一心良人,卻結局如此潦倒。
也許是我的嘆息聲太過沉重,壓得安睡在旁邊的天諾也變得不安起來。他轉過身來,自然地將我圈進他的懷里,然后滿足地砸了砸嘴,又沉沉地睡了過去。這是他的習慣,而我也很幸福能夠成為他的習慣。
我能夠擁有天諾,這輩子真的足夠了,再不奢求其他。可別人并沒有我如此幸運,而我也似乎因為我的幸福而變得自責。我好像是偷了上天最寶貴的東西,惴惴不安終日,膽戰心驚終生。
天諾的側臉要比他的正面更顯硬朗,這樣安穩地睡在我的身邊,感受著他的心跳。我輕輕地將頭枕在他的胸上,聆聽著他睡夢中心的呼喊。除了一下又一下強有力的彈跳,我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可是僅僅是這樣單調的旋律和節奏,讓我的夢里開出了五彩斑斕的花朵,裝點著我內心的廣袤的巨大花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