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伊從窗戶翻出來,沿著窗欞一路上升。炎熱的氣流自身體兩側(cè)分開,緊接著被甩到身后。他的靴子輕輕擦過瓦片,而后踏上了虛空。
他向下一瞥,就看到那個學(xué)徒探出腦袋四下尋找,但怎么也沒想過抬頭看看上面。
這時遠(yuǎn)方傳來微弱的響動,混雜在房間中塞西莉亞與學(xué)徒的交談聲里。那是人的尖叫,跨越了半個城區(qū)進(jìn)入了他的耳朵。
喬伊轉(zhuǎn)過頭。
“他說使者并不是會傷害我們……只是神秘度太高了?!?
女孩細(xì)小的聲音傳來,語氣并不尖刻,但充滿了擔(dān)憂和恐懼,直讓人心頭發(fā)顫。
遠(yuǎn)方的慘叫連綿不絕,爆炸的震動在空氣中傳播。
破碎的音節(jié)與模糊的言語一起——它們此起彼伏,宛如風(fēng)雨中的潮汐。
學(xué)徒就是做夢也想不到,他與塞西莉亞討論的對象此刻就站在他們的頭頂上。年輕人面無表情的踏著氣流,輪廓在熱風(fēng)中忽隱忽現(xiàn)。
他除下戒指,像是甩開什么蚊蟲一般——夜語系列的商品并不對外售賣,它是克洛伊提供給使者的裝備;效果自然是沒得說,還用上了工匠之國所謂的最新技術(shù),打造什么活化符文。
只是索倫·格森一點(diǎn)也沒有辜負(fù)自己的編號,在同批生產(chǎn)出來的“兄弟姐妹”中,它無疑是最讓人厭煩的一個。
將這啰嗦又惡趣味的家伙丟下了高空,喬伊命令道:“跟著他?!?
指環(huán)在半空打了個滾,晃晃悠悠的定住了。水霧飛速地凝成一團(tuán),在陽光下閃爍彩光:
『跟著誰?』
見到使者沒有回應(yīng),它向上浮了浮,字跡變了:
『為什么要跟著他?』
顯然,這混蛋當(dāng)然知道喬伊說的是誰,它純粹就是想要皮一下而已。
喬伊要是理會指環(huán)的啰嗦,那他就不是喬伊了。年輕人看也沒看它一眼,完全顯露出來的身體失重般向上飛去。風(fēng)牽扯著他消失在了云層中,等到日光再次落在方磚紅瓦的街道上時,諾克斯酒吧里只剩下了兩個人。
還有一枚悻悻的煉金指環(huán)。
……
埃茲當(dāng)然不會是去給酒吧進(jìn)貨的,他是公爵的外交官,只要一聲吩咐,那所兼職的小酒吧就會有永遠(yuǎn)也賣不完的麥克斯蜜酒,甚至是四葉領(lǐng)獨(dú)有的埃德溫純釀。
只是最近特蕾西女士不在領(lǐng)地里,克洛伊又突然派遣了使者來——在傳送坐標(biāo)出現(xiàn)了問題的時候。
德魯伊先生不得不忙碌起來,他要向王國的各個部門交待清楚使者的行程安排,讓這些奉命行事的人知道最近有哪些地方是不用遵守規(guī)定、最好有多遠(yuǎn)滾多遠(yuǎn)的;還有那個不知道安放在哪里的克洛伊坐標(biāo)——這件事原本是他的任務(wù),但喬伊到來以后,蒼穹之塔自然是更相信自己人了。
只是喬伊似乎完全沒有短時間完成任務(wù)的意圖,他停留在諾克斯酒吧的二樓,把埃茲趕到了員工宿舍。
在解決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后,埃茲還要去神秘商店里購買三色堇的種子,那朵貓臉的確是他最后的存貨了。
德魯伊無論在克洛伊還是光輝議會,都是一個不受歡迎的職業(yè),以至于莫里斯山脈以北幾乎見不到多少魔力植株??砂F濣c(diǎn)燃火種的時候,還壓根不知道自己有著森林的血脈。
四葉領(lǐng)與微光森林接壤,總算還是能找到一些他需求的東西。
砰砰砰!
埃茲敲響了店鋪的門,木門簌簌落下一層灰來,他不由得退了一步。
“切斯特!切斯特,你在家嗎?”
店鋪落著鎖,門窗都關(guān)得死死的,甚至還拉上了窗簾。埃茲皺著眉頭打量門前的風(fēng)燈,腳下的臺階滿是灰塵。
那個死宅煉金術(shù)士出門去了?看樣子已經(jīng)走了很久了。
切斯特是難得的自然派的煉金術(shù)士,因此珍藏了許多花花草草的種子。有時候埃茲的魔力植株出現(xiàn)了損耗,就會來找切斯特收購。
埃茲與他的關(guān)系不錯,很清楚這家伙沒有要緊的事,是絕不會踏出家門一步的。德魯伊還嘲笑過他是地下世界的灰蜥蜴,一點(diǎn)陽光都見不得。
但這只灰蜥蜴竟然一聲不吭的離開了,還走得跟逃難一樣,難道他也提前知道使者要來的消息了么?
高等神秘會影響魔力的流動,為了煉金實驗,切斯特真的會臨時搬走也說不定,畢竟他最近正在準(zhǔn)備晉升儀式……然而雖然合理的可能性有很多,沒來由的,埃茲卻忽然有了不太妙的預(yù)感。
他握住把手,冰涼的門把快速吸收著手掌的熱量。
翠綠的細(xì)莖從他的袖子里探出來,鉆進(jìn)了鎖孔。片刻后機(jī)括彈開,埃茲一擰門把,就拉開了大門。
房子里黑黢黢的,彌漫著一股臭味。
房間里的蠟燭已燃盡,伊士曼王國特有的電能燈也早已失去了作用,埃茲抬起手,一大片螢火蟲飛了出來。羽翅震動的聲音在寂靜中回蕩著,熒光鋪滿了整個屋頂。
一切都沒有什么變化,除了陰沉沉的窗簾,家具都好好的擺放在原來的地方。
埃茲沒有見到切斯特,也并不算驚訝。他的皮靴啪嗒啪嗒踩過地板,徑直穿過玄關(guān)、客廳、書房和餐廳,熟門熟路拉開了實驗室的門鎖。
螢火蟲簇?fù)碇?,德魯伊借著光亮,看到了預(yù)料之中的一幕:
穿著白色長袍的煉金師仰著臉躺在地上,身邊滿是深綠色的粉末,手中燒瓶里血紅的液體還在翻滾著氣泡;大片的槲寄生從他的皮膚下鉆出來,枝蔓搖墜,長勢異常旺盛。
而切斯特那雙灰綠的瞳孔中,也早已失去了生命的火焰。
“希瑟保佑你?!卑F澿啬畹溃挥勺灾鞯暮笸肆藥撞?,低下頭為自己的朋友禱告著。即便神靈在神秘的領(lǐng)域已經(jīng)消失很久了,切斯特也全心信仰著森林女神,而希瑟正是祂的神名。
煉金師死于晉升儀式,靈魂燃燒牽引來的生命魔力促進(jìn)了植物的生長,卻因為某種意外的出現(xiàn)而沒能使火種升華。
埃茲一眼就認(rèn)了出來。他見過同樣的場面已經(jīng)不少了,甚至稱得上經(jīng)驗豐富。
神秘是危險的。
德魯伊黯然的嘆了口氣。
切斯特的死亡讓他體會到了沉重的宿命感,埃茲回憶起與自己同時從克洛伊走出來的朋友——當(dāng)時年輕的學(xué)徒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只剩下他和拉森了。
即便是切斯特這樣遠(yuǎn)離紛爭的人,也最終逃不過死亡的命運(yùn)。
埃茲走上前,卻踩到了一堆灰燼。他愕然的低頭,一股奇特的魔力竟然突破了厚實的靴子沖進(jìn)了腳底,滿室的螢火蟲頓時光芒大放。
靈魂火種忽然活躍了起來!
恐懼頓時覆蓋了心頭,埃茲下意識地抽回腳,火種立即變得安穩(wěn)。他在原地呆了片刻,震驚與不可思議的神色出現(xiàn)在了德魯伊的臉上。
這是什么東西?
諾克斯每個人都知道的常識,就是生靈通過火種牽引魔力。而火種由靈魂凝聚,可以說是神秘匯聚的中心。任何能夠引起火種變化的東西都是極其罕有的。
埃茲蹲下身,小心翼翼地?fù)荛_灰燼,露出一滴干涸的金色液體。他皺著眉頭在房間中掃視了一圈,立即鎖定了一瓶塞著木塞的不透明試劑瓶。它做工粗陋,簡直就像是垃圾堆里隨手揀來的玩意,與周圍精美的煉金器材格格不入。
埃茲拿起瓶子,拍了拍上面的灰塵,而后伸手拔掉木塞——魔力的涌動猶如一陣暴風(fēng),德魯伊立即把它重新扣緊。但即便只有一秒,埃茲也看清了里面那殘余的些許粘稠的液體,熔金般的色澤幾乎刺痛他的眼睛。
火種逐漸寧靜下來。
看樣子試劑瓶也不是普通的玻璃,而是專門用來盛裝這種物質(zhì)的容器。埃茲感到心驚肉跳,他大約意識到為什么會在實驗室里見到這東西了——切斯特打算用它來完成儀式!
實驗臺旁還放著一頁羊皮紙,記錄了復(fù)雜的公式和符號,筆畫潦草,埃茲看得出落筆人的情緒是多么激動。然而遺憾的是,這份記錄著配方的紙張有一部分在坩堝里燒化了。
這是切斯特制作出來的藥劑?
德魯伊握著紙張,神情復(fù)雜的回過頭去,無法克制自己的心潮澎湃。他看得懂那上面的許多東西,天才的構(gòu)想與絕妙的靈感,最終交織成劃時代的作品。
切斯特將其命名為“索維羅”,在諾恩語里意為“新生”,也是“意識的變遷”。
能夠活躍火種的藥劑,它當(dāng)之無愧。
但即便如此,煉金師還是失敗了。
或許是藥劑還有不足,或許是切斯特的自身的問題……然而這都無法改變結(jié)局。
埃茲搖搖頭,心情一下子低落了下去。他晃了晃試劑瓶,心想晉升果然是沒有什么捷徑的。
空境要是那么容易成功,那環(huán)階也算不上“亡續(xù)之徑”了——意思是環(huán)階的道路走到終點(diǎn),幾乎就是一條死路。
切斯特已經(jīng)死了,下一個說不定就是他自己。埃茲知道自己也到達(dá)了關(guān)鍵點(diǎn),如果選擇繼續(xù)下去,他的靈魂也會經(jīng)歷那個終點(diǎn):要么浴火重生,脫離凡俗;要么就此熄滅,成為火炬的余燼。
一種渴望自心底升起,從畏懼中延伸出僥幸的希望來。埃茲端著試劑瓶,液體激蕩出清脆的聲音,這或許是最后的索維羅藥劑了。然而他注視著老友的尸體,最終放下了手:
“它是你的研究成果,怎么也要和你待在一起?!?
空境是個美好的幻想,而他已經(jīng)不是年輕人了。德魯伊可以活上幾百年,埃茲表面看不出來,但他早已度過了一百多個炎之月了。
螢火蟲在朦朧中飛舞著,彼此追逐,盤升下墜。
“切斯特,你這頭可惡的灰蜥蜴,現(xiàn)在我要去哪兒找我的三色堇?”埃茲低聲說著,用蠟燭點(diǎn)燃了火把,而后將火把扔向了切斯特。
試劑瓶也一同被丟了過去。
伴隨著嗶嗶剝剝的細(xì)微聲響,槲寄生燃燒起來,狹長且扁圓的葉片卷曲、枯萎,由嫩綠變?yōu)榭蔹S,最后漸成火紅的色彩,仿佛是大煉金師切斯特一生的追求。
埃茲站在烈焰前,閉上眼睛,輕輕地低語著:
“愿你的靈魂回歸森林——”
“聆聽銀溪的歌謠;”
“領(lǐng)受橡木的祝禱?!?
“群山守望著你的榮光,”
“無盡星辰指引你前行征程?!?
古老的悼詞落下,希瑟的信徒在寧靜中安眠。
熒光與火光交融在一起,跳動得那么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