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重新落地時,尤利爾感到腰間的傷口又開始滲血。他的指縫間滿是石頭的碎末,斗篷也被長矛撕開一道細口。兩個人都驚魂未定。惡魔獵手還在朝著道路盡頭沖鋒,這時他才有空閑定下心來,看到跑在最前面的一個人影。
“是廣場上的那個人。”丹爾菲恩一眼認出來,“惡魔!”很快她就變得驚恐萬狀。
因為那家伙回頭看了一眼,不慌不忙的樣子令尤利爾竟有種對方正在注視他們的錯覺。難不成我的神術不起作用了?
丹爾菲恩也發現了,“你覺得他在看我們嗎?”她不自覺壓低了聲音。
“別出聲。就算他看到了我們,那些惡魔獵手也沒有。”尤利爾清楚圣騎士們剛離開不久,而無論是教會十字騎士還是銀鷲軍團肯定都在尋找他們的伯爵領主。“他跑出巷子了。”學徒顧不得傷勢,拉著丹爾菲恩就要離開。傻瓜才會在這里多待。
“墻上有個洞。”伯爵說。
尤利爾一扭頭,果然就在他們之前停留的地方、門框那么高的位置上,有個被魔法擊穿的開口。“這可不是偷窺的好時候。”誰關心惡魔獵手和無名者的追逐?若被追的是梅米他才會另說。
“那是條小路。”丹爾菲恩提醒,“后面是空心的,有一條小路。我們看不到外面,除非另一端也被惡魔打穿。你知道它通往什么——”
“或許是精靈留下的密道。”尤利爾不在乎它通往什么奇妙的空間,“但現在我們沒時間探險。”
丹爾菲恩更不在乎梅米和月亮。她想了想,“或許是狼人留下的。”
這話一下子說服了他。也許我可以從里面找找線索,畢竟梅米曾經是卡瑪瑞婭的投影,沒準從自己的血脈中,他知道自己要去哪兒呆著才最安全。“下一秒我就告訴你它往哪兒去。”尤利爾決定抓緊時間,再沒有什么比窺視未來可能性更便捷的辦法了。
丹爾菲恩花了一秒鐘皺眉,“你說什么?你來過這兒?”
尤利爾沒義務滿足她高漲的探險欲望,“沒有。”下一秒他告訴伯爵,“里面是條石子小徑,布滿狼爪痕。盡頭在城中央的一家糖果鋪,里面暫時沒上貨,但地板中央畫了許多符文。”
“你想說它們之間有因果關系?”伯爵居然跟上了他的思維。
“你不想問我是怎么知道的?”學徒忍不住反問。
“魔法或神術,還是你都用了?”
我早該知道,對神秘一知半解的家伙比一竅不通的人要更容易對付。尤利爾發現喬伊甚至約克都能察覺出自己的魔法很獨特,但在丹爾菲恩大小姐的眼里,這根本與掌心冒光和制造冰雪沒什么本質上的區別。反正都是神秘者的把戲。
他很挫敗地揉了揉鼻子,“是啊,簡單的魔法。”我會的神術比魔法多,雖說誓約之卷不讓我常用。“你還要進去嗎?”在尤利爾看來,這位伯爵小姐應該不會對已知的謎底產生興趣了。
“糖果鋪沒什么好看的,更何況里面連糖都沒有。”伯爵回答,“我很想喝點蜂蜜,但也不會直接上糖果鋪購買原料。”
我這輩子都沒喝過蜂蜜。尤利爾差點翻白眼,我干嘛要把這個麻煩的大小姐帶出來呢?就讓她在古堡里等她的衛兵好了。“那就趕緊離開吧,說不定惡魔會回來把你變成食尸者。”
忽然一個聲音在他們的頭頂上響起來:“我不喜歡殺人,我是個醫生。”
“那太好了!”尤利爾立刻轉身舉起劍,寒意在鋒刃上吞吐。丹爾菲恩更是驚叫一聲躲到學徒身后,露出戒備又好奇的神色盯著這個插話的家伙。“離我們遠點,先生!我不會比那些惡魔獵手更好惹。”他警告。
“你叫我先生?真是萬分感激。”
“不客氣。”
“現在是你展示感謝的時候了。”
尤利爾和丹爾菲恩同時開口。
看著墻沿上那個人影莫名其妙地站住了,他這回真的翻了個白眼,“別說話行嗎?你這個三流的冒險者。”學徒現在不知道她是膽子大還是膽子小了。
伯爵竟乖乖聽話了。
“……”尤利爾做夢也想不到最后那句話竟然打動了丹爾菲恩,他感到傷口又在隱隱作痛。伯爵領主的尊稱比不上嘲諷,這是什么古怪的價值觀?
“我是霍普,我沒有惡意。”人影說。在雪幕中他的臉和身體都不是很清晰,尤利爾隱約看得到他的鼻子側面有一道未結痂的傷疤,好像在被人狠狠打了一拳時,對方的指甲或者手套裝飾劃傷了皮肉。這種傷處理起來顯得小題大做,不處理又長得很慢,所以傷口多半很難愈合。
“我真的是醫生。”他掀開斗篷,露出下面的大口袋長袍,以及印有教會認證標識的銘牌。“霍普·奧卡姆,人族,住在威尼華茲的新芽街16號,一家診所里。”
還是個小有積蓄的體面人。“現在得改成無名者了。”學徒指出。
“這是個誤會。”霍普醫生沒有說意外,“我的職業是在手術臺上給人拔牙,可某一天我給病人拔下了五顆壞牙,回頭拿棉簽的時候發現他的口腔里只有三個洞。然后又變成一個。”
“你把壞牙放回去了?”丹爾菲恩探頭問。學徒瞪她一眼。
“當然不會,我干嘛要那么做?”牙醫對她的問題感到十分困擾。正常人都該困擾。“我是個神秘生物,但也沒法讓褪過一遍的牙齒重新長出來。等我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病人時,這個可憐人已經猝死了。”
“他一定天天喝蜂蜜,而且睡前不刷牙。”尤利爾把劍刃湊近牙醫的咽喉,“我很同情你的遭遇……還有你病人的。這無疑是場醫、醫療事故。要是有什么需要解釋清楚的誤會,我建議你還是到治安局里自首為妙。”
“我知道局長是個講道理的人。”丹爾菲恩補充。尤利爾再次示意她閉嘴。
“不,那其實是我干的。”霍普似乎帶著點慚愧說,“我讓他重新長出了牙齒,可這消耗掉了他體內微量的魔力。他是個普通人,經不起折騰。但在那之前我也沒發現自己有這種能耐,我想這正因為我是個惡魔。就算不是,也有惡魔的力量正在我體內覺醒。”
“你到底想怎么樣?”尤利爾忍不住問。“也許你沒說一句假話,但我們沒法幫你。”誓約之卷告訴他這些都是真的。
“你當然有辦法,孩子。我現在需要躲開那些惡魔獵手的追捕,而我看不到你們。”
“那你怎么知道——”他忽然想起自己在諾克斯酒吧樓上遇到喬伊時的尷尬場面,“你聽到了我們的聲音?”神術理應不會有這么嚴重的漏洞,否則在古堡里我們早就被圣騎士長揪出來了。
“而且只有我能聽到。”霍普說。
“無名者擁有特別的力量。”丹爾菲恩在尤利爾的耳邊低語,“我想他的魔法跟聲波有關。”
“那他應該去洗牙而不是拔牙。”學徒回答,“保持安靜對你很困難嗎,小姐?當時就是你讓他發現了我們。”
“說得沒錯。”牙醫插嘴。
“這沒你的事,惡魔。”反正這是對方先承認的,尤利爾更改稱呼沒覺得有什么問題。“你是我見過跑得最快的醫生,霍普先生,即便我不幫忙,惡魔獵手騎著馬也抓不著你。還是說他們就在附近?”
“我跑得比馬快,但吃得比馬少。要不了多久我就會累,那時候惡魔獵手不會聽我的解釋。”牙醫解釋,“至于治安局,貝爾蒂在上,瞧瞧腳底下的城市吧!諸神知道它現在跑哪兒去了,反正在我累得跑不動前絕對找不到它。”
“你可以去里面。”尤利爾指了指破洞,才意識到對方看不見自己,于是用劍柄敲了敲墻壁。“藏進去,等到一切結束。然后你愿意去自首還是逃亡都與我們無關。”
“惡魔獵手用神術標記了我,除了用同等的蓋亞神術遮掩,我藏哪兒都沒用。行行好吧,孩子,被他們抓住我就沒命了。你們不會看著這件冤枉事發生,看著一個無辜的牙醫被當做惡魔處死,對嗎?”
“你殺了一個人。”伯爵還是說。
“那是因為我想救他。”
“是救他的一口爛牙。”尤利爾糾正,“你是個惡魔,我們不能幫你。”他覺得自己好像跟一個小鬼講道理。
“可我是個好惡魔,起碼沒來得及做壞事。”牙醫開始痛哭,“我拯救了幾百個人,你們不能因為一場事故奪走我的生命。神秘者能承受我的治療,我可以幫很多人再生肢體,我可以拯救很多人的生活。求求你們啦,先生,小姐,想想你們的家人朋友,哪有冒險者會不受傷呢?”
這很有道理,而且就算是惡魔,這位醫生活著也比死了有用。更何況他的遭遇讓尤利爾不禁憐憫起他來。可學徒還是硬下心腸,他現在自顧不暇:“我沒權力赦免你的罪過——”
“——但我可以。”丹爾菲恩不再躲藏在他背后了。這位學不會閉嘴的冰地伯爵提起裙擺,對他宣布:“我們會幫你這一次,霍普。但你要治好我同伴的傷,還得跟著我們。總之不許亂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