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瑪不假思索地放箭。魔力炸穿木盾,火焰燒上握柄。
這一下會殺死盾后的人,再不濟也該重傷。她重新搭箭,瞄準前方。持盾士兵果然栽倒,露出鮮血淋漓的手臂。
她松了手。
第二支箭貫穿他的頭顱,隨即消失在火里。由于距離太遠,羅瑪看不見他身后的隊伍。十個。百個。還是上千?她無法判斷。從午夜到黎明,她已非常困倦,但亡靈的進攻連續不斷。望著爭先恐后爬上高墻的尸體,羅瑪說不出去休息片刻的請求。
“換班了。”聲音來自腳下。
一片銀色出現在眼前。恩諾德·派克有一頭冰川般閃閃發亮的銀發,與羅瑪的金發同樣耀眼,卻沒她刺目。此人是外交部最受歡迎的使者,在占星學徒中擁有數不清的擁躉。多虧他常年駐扎在外,否則少女們的熱情會蔓延到婦女身上。
恩諾德爬上梯子,縮在羅瑪身旁。透過箭塔的孔隙,月光照在他光滑的鼻梁側,陰影讓他生動。但羅瑪聞到一股松針和樹汁的混合氣味。
“對不起。”他開口,“我真該早些過來,小姐。你多久沒吃東西了?”
羅瑪收起箭矢:“我餓得慢。”
“你似乎還在長身體,小姐。這可不行。”
“告訴你,小子,等我變回原樣,你在我面前才像小姐。”并非夸口,但她確實很難相信蒼穹之塔中竟然還有沒見過她的人。看來我出門太久,導致占星師們習慣和平了。羅瑪決定等戰事過去,就在遠光之港的天空海放生布朗尼小妖精。“你不認識我?”
“你是羅瑪,羅瑪·佩內洛普小姐。對不對?你是占星學徒……”
“跟你有什么關系?”小獅子甩著尾巴。“而且你記錯了,我是外交部的學徒。”她從他身邊擠過去,把后腿伸進通道。
“……中的明星。很多人想過轉到外交部,卻只有你能辦到。”恩諾德并沒生氣,“大多數人甚至沒法通過開始的體能測試。”
“可能因為他們不是半獸人。”羅瑪本不想和他聊天,“我說得沒錯吧,鳥人小子?”
“鳥人。是指我?”
你少了小子。要是再敢管我叫什么小姐,每次見面,我都這么提醒。“莫非你不是?”
恩諾德一聳肩,沒再繼續這個話題。“有人通知你到指揮部去。”
羅瑪停下腳步:“是誰?”多爾頓還是約克,或者薩賓娜?但即便是他們,碰面也讓人心生疲憊。小獅子只想倒在床上入睡。
“一位警官。”
阿加莎。羅瑪皺眉。莫非她發現了新的線索?如今她沒必要通知我。高塔的援兵里,自然會有能夠主持大局的人物,犯不著讓個學徒做決斷。
“謝謝。我立刻就去。”小獅子在恩諾德迷人的笑容中跳下梯子。
脫離箭塔后,她扎進人群匆匆往來的校場。一周前這里還是集市,被推車和馬車覆蓋,羅瑪尚能發現靴子底的碎蛋殼。但在多爾頓按偵探的要求,到偵測站尋找斯露格后,情勢急轉直下。卓爾帶著站長女士逃回旅館,告訴所有人亡靈聚集的景況。
它們開始大肆出擊了。卓爾說。約克打了個冷顫,聲稱自己在四葉城見過這場面。
海倫失蹤后,駐守者和事務司的神秘生物已疏散了大部分凡人。他們的決斷十分正確。班西女妖不會主動襲擊,她們成群結隊,在夜晚的街巷間穿梭,尋找垂死之人,用凄慘的哭聲引誘尸體變化成亡靈。
若高塔對死靈的記載不出錯,羅瑪心想,這些人將比公墓中的陳年尸骨更具威脅。它們誕生時就是夜之民,而非被本能驅使的食尸者。敵人連建造蘇生之所的工夫都省下了。這幫死人跟隨班西女妖,在DC區四處狩獵,短短一周內就組成一支可怕的亡靈軍團,連多爾頓和約克也不敢單獨行動。
羅瑪甚至沒反應過來。亡靈出沒本來只限于夜間,聽聞它們大肆游蕩,她完全想象不出。昨天她與朋友們走街串巷,搜尋線索,今日便只得小心翼翼,生怕被反過來發現。人們竟需要在秩序的城市躲避亡靈,簡直是天方夜譚。
但它們沒能猖狂太久。外交部援軍抵達后,很快建立起秩序的防線。亡靈軍團被迫在東城邊緣剎住腳,開始盲目地沖擊防御工事。
不知外交部要怎么處理東城。羅瑪一邊穿過帳篷,一邊點數箭筒里剩下的箭支。數到七時,她已回到了旅館前。
此地已更名為指揮總部。會議室的門大敞著,偵探小姐阿加莎擺著小腿在椅子上轉圈。“這邊。”她瞧見了小獅子的金毛,“羅瑪小姐。”
奇怪的是,同樣被稱作小姐,阿加莎的口吻聽起來比恩諾德舒服得多。羅瑪認定是后者自身的原因。“你找到海倫了?還是……”她加快腳步。
但一進門,羅瑪立刻后悔了。
青之使狄恩·魯賓坐在長桌首位。他身著深青色長袍,戴著那副從不摘下的黑手套,肩膀撐起蓬松、密軟的流蘇飾帶。見她莽撞地沖進屋,此人報以一瞥。他的眼睛長而深陷,鼻子又高又細,使這一瞥充滿冷酷的威嚴感。
羅瑪渾身不自在,僵在一邊。她盤算著打招呼,或說些緩和氣氛的話,但不管怎么開口,她完全能想象結果:對方不會下她的臺階。最后,小獅子決定還是別說為好。
“我真說不準。”當她坐下時,青之使開口,“你們兩人究竟是誰傳染了誰。行為規矩有什么難?”他嚴肅的神情變得嫌惡。“尤其是你,阿加莎,你現在真是深得麥肯·約翰尼的言傳身教了。”
偵探小姐一聳肩,不再折騰椅子,但殘存的神色仍能說明她的心情。恐怕我們的偵探大人正興奮過頭。
“我才換班。”羅瑪回答,“腦子太疲憊。”
“按照值守表,你早就該輪下班,羅瑪。上一個不看值班表的人已經失蹤了一周。我知道,她和拉森都教了你很多,但你最好分清自己該學什么。”
他看不慣我,羅瑪心想。從我來到高塔就是這樣。她早已不指望與他緩和關系。“找我有事嗎?”
“先知認為霍科林不適合你郊游,讓你們盡快回到高塔。”
羅瑪沒明白:“是剛才的命令?”
“不。是我臨走之前。圣者大人單獨囑咐了我。”
羅瑪沒回話。她在空島停留了近兩星期,青之使此刻說起這樁事,顯然為時已晚。
狄恩用銳利的目光審視她。“我拒絕了。”
答案也直接給出。“外交部難以調集高環,他們大半是駐守者,需要保衛屬國安全。而你,佩內洛普小姐,你的朋友們剛巧都能夠派上用場。”他略一停頓。“目前為止,斥候的進度太慢,導致我們對DC區的情況了解很少,你那刺客伙伴……”
原來如此。“你要他們幫忙?”
“他們必須參與。”
關于敵后偵查,羅瑪已有過親身體驗,深知這類差事無比危險。更何況,狄恩的口吻讓她反感。“多爾頓和約克是我的朋友,不是仆人。”
“與私人聯系無關。克洛伊塔的對手是加瓦什,毫無疑問,這就是秩序抵抗侵略的戰役。根據神秘領域古老的大同盟條約,一切秩序生靈都有義務參與作戰。”青之使瞇起眼睛,“你對此心存疑慮?我不意外。你這種人向來不在乎條例規章,憑本能行事。也許這是你們種族與生俱來的劣習。”
你敢不敢對羅奈德說這話,羅瑪想問,但她明智地保持沉默。若我與外交部的閣下爭吵起來,他就有理由給多爾頓更危險的任務,或把約克派到前線。他們大概率會拒絕,但愿如此!
總而言之,狄恩·魯賓不用為此付出什么,而我們——失敗不必說,即便成功,獲得的情報也將為他的功勞鋪路。羅瑪決心不讓這類事發生。
可她想不出好辦法。海倫和拉森總為她撐腰,但他們都不在此。先知大人無疑很愛她,但青之使既已違背了他的私人囑托,想必會有應對之策。說到底,我不是尤利爾,而且我現在困得厲害。
但若不考慮結果,羅瑪并不畏懼此人。青之使又不是統領。他的逼迫像是虛張聲勢。“多爾頓是尤利爾的朋友,閣下。在戰時,他們該算是統領大人的屬下。”羅瑪表示,“你想指揮他們,最好去和統領商量,閣下。我做不了主。”
狄恩·魯賓哼了一聲。“統領。噢。當然。”
忽然,羅瑪注意到偵探小姐正在沖自己眨眼。她似乎在暗示什么。小獅子心中一跳。
她來不及展開聯想。魯賓閣下的面孔勉為其難地牽起微笑:“我們的統領大人日理萬機,正在接待來自學派的使節——因為對方點名要找他。”
羅瑪沒明白:“為什么?”
“這就要問他的神官學徒了,還有他的異族朋友們。”狄恩收起笑容,“他們在教會大肆破壞時,有沒有想過寂靜學派會興師問罪呢?不計后果,無法無天!這下嘗到苦果了。”他的眼神像在打量垃圾。“你們是一丘之貉。”
小獅子想反駁,但找不到理由,這時候她恨不得有白之使的“伶牙俐齒”。最后,她唯一想到的回應是往他眉心射一箭,看看那些皺紋能不能夾住箭頭。
“這里面事出有因。”阿加莎解釋,“斯特林大人似乎與統領大人有舊,堅持要求他出面。”
“統領大人同意了?”羅瑪忍不住問。說到底,白之使才是外交部長,盡管此人外交能力堪憂。但這么做不是沒道理,如今寂靜學派面對的是高塔、議會和聯盟的組合,巫師才是該小心謹慎的一方。
無需回應,結果是明擺著的。根據尤利爾的親身經歷來看,統領的“舊交”中少有真正的朋友,準確來說,全是仇人上門。也許我們很快又要與巫師開戰了。
羅瑪忽然停下動作。白之使成為外交部統領已有兩百年、屬國巡察了一百多年,在此期間,他竟沒有任何朋友。這是怎么辦到的?
她思考得太投入,尾巴抽在椅子腿上,招來青之使厭惡的一瞥。呆在這里,我只能收獲更多壞消息。
“我得仔細考慮。”羅瑪趁機跳下椅子。
“慢慢想吧。反正沒人在意你的考慮成果。”青之使說,“等你想通了,你才能再出現在我面前。”
是嗎?那我明天就來。小獅子頭也不回。
……
阿加莎緊隨其后。“佩內洛普小姐。”她在門前追上對方。
“干嘛?”羅瑪沒好氣地瞪她,“你想說什么?我知道,你是和他一伙的!”
這姑娘的判斷邏輯雖然簡單,但起碼結果準確。“青之使閣下曾是我的上司。”
“所以你要怎么辦?”羅瑪說,“尤利爾認為你是他的朋友。”
好吧。這小子也許真會這么說。但阿加莎并不驚訝。在教堂謀殺案中,她業已看透了學徒。可惜我們不能只依靠個人喜好做事。
“很遺憾。大人的世界是職場,而職場不講情面,充滿競爭。”她對羅瑪說,“說實話,接待圣者的工作重新回到白之使手上,讓魯賓大人很惱火……但這是命運集會的決定。”
“那又如何?”
阿加莎不得不說得更清楚:“女巫閣下在霍科林失蹤,集會準備搜索她的下落。青之使閣下擔得此任。同時,他也需要解決空島的亡靈之災。如果你們拒絕在正面戰場提供幫助,魯賓閣下會把你和那占星師女孩安排在一起,追蹤女巫閣下的蹤跡。”
“我們已經提供了幫助。”羅瑪皺起鼻子。
“這不是重點。”
“他希望我們拒絕,是這樣嗎?”
“如果你答應,情況便又不同。或許會是我們都期望的結果。”魯賓閣下會很高興。“但我們都知道,你不會同意。”
“你們說起話來就像猜謎。”小獅子指責。
猜謎。阿加莎心想,與統領大人相比,我們好歹能把話解釋明白。克洛伊塔是預言與迷霧之塔,外交部負責對外交流,已經夠直白了。“這是手段,羅瑪,不是謎語。這么說話會讓你傾向于選擇后者。是操縱人心的方式。手段。工具。類似這般。”
小獅子明顯不喜歡。“我對控制別人沒興趣。干嘛這么弄?”
“一切工具被發明的原因都是為了得到便利。魯賓大人也對找人沒興趣,他急于證明自己。”
“證明?”
偵探嘆了口氣。“內部競爭。還能怎樣?瞧,當你提起外交部,一定會聯想統領,而非我們得青之使閣下。這是統領的威信,涉及到話語權……等方方面面。”
“白之使大人不怎么說話。”
是嗎?然而他開口時要比魯賓大人可怕得多。“我是說地位。仔細想想,羅瑪,如果你是大占星師,拉森閣下便不會隨意關你禁閉了,是不是?”
羅瑪動了動耳朵。“我知道是這回事啦。”
這姑娘一知半解習慣了。阿加莎斷定。或許只是我的解釋不合她心意。但凡透露點東西,她就會覺得自己全明白了。“機會擺在面前,要確保女巫閣下和她的后輩不會攪局,就得使用點特殊手段。”
小獅子打量著她,像是在找她表情中的不和諧之處。
阿加莎沒有撒謊。有些人可以采取迂回方案,有些人需要威逼利誘,但對羅瑪·佩內洛普來說,這些手段通通會起到反作用。羅瑪還是年輕人,行事直白,心思單純,但她有種本能般的敏銳直覺。偵探很清楚要怎么應對這類人。
“青蛙才關心他的機會。”羅瑪告訴她,“但我猜他不會相信我。”
“問我的話,魯賓閣下從不因多疑而聞名,在外交部,人們都相信他是一切規章制度的化身。”阿加莎回答,“至于故意給下屬派遣危險的工作,說老實話,更不可能。這會損失他的名譽,不利于前途。順帶一提,反倒是統領會這么干。”
“統領也不會。”小獅子不確定地反駁。
干嘛遲疑?為了維護朋友,不敢承認他的導師是個陰險之輩?還是出于對力量的盲目崇拜?偵探沒能從羅瑪的神情中得到回應。
她自己心中卻有答案。根本原因在于,我們都不了解白之使。此人才是高塔中最難解開的謎團,無意間吸引著偵探的好奇心,但又不敢探索。阿加莎確信,統領對待他的學徒是樁特例,完全不具備參考價值。
“好吧。我要去找海倫。”羅瑪說,“你是不是找到她了?”
與之相比,命運女巫的失蹤完全沒有神秘感。阿加莎興致不高:“天文室找到了她,外交部已派人去接應了。我的推理沒幫上忙。這是昨天的事,你忙著守衛城墻,才沒得到消息。”
“昨天。”小獅子皺眉,“那你剛剛高興什么?”
“是另一回事。魯賓閣下的時機十拿九穩,他的功勞在路上了。”
“我不明白。功勞?他有辦法消滅亡靈?”
“不。亡靈不算功績,羅瑪。空境閣下收拾它們很容易,真正的目標是指揮它們的人。”
“是刺客?”
“是加瓦什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