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沒請你來,女士。”杰瑞姆說。
“沒關系。連我自己也想不到,有什么人會邀請我。”
海倫也皺眉。“你很有存在感。”或許不是我們要找的人。
對方挺詫異。“存在感?沒人這么說過我。真是讓人驚喜。”她用詠唱般的嗓音咯咯微笑,“你們好風趣。”
若不靠感性判斷,它不像在撒謊。幽靈是種存在感低下的亡靈生物,沒有實體,四處漂浮。它們在夜幕下出沒,經常附身活人。眼前的幽靈重新點燃了火種,踏足神秘領域,無疑在死后度過了不短的歲月……但這并不能讓它擺脫命運軌跡。
會不會真弄錯了?海倫心想。刺殺我的另有其人,不是眼前的幽靈。雖然它是亡靈,還是個空境,在加瓦什算是死海之王麾下大將,但若相信區區幽魂能躲避先知的占星術探測,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杰瑞姆上下打量著對方,不動聲色地開口:“我知道你是誰,魔靈公主烏伊洛斯尼斯。”
幽靈一挑眉。“噢。”
“上次先知發現你的蹤跡,還是在莫爾圖斯。”
“黑城。”它糾正。幽靈公主漂浮在半空,身體呈半透明狀。“看來,你是個有年代感的老家伙。”它也反過來打量他們,“不過蹤跡……見鬼,我還以為偉大的先知不會在意我們這些小卒的動向。”
“與加瓦什相關的任何人都值得關注。”
“除非高塔能影響秩序,否則我們終有一天會回來。”
“你回來得太不是時候。”杰瑞姆冷冷地說,“恐怕你沒法輕易離開。”
魔靈公主一聳肩。“說實話?我本沒打算來這么遠。”
“你原想干什么?”海倫問,“要我的命?為水銀領主報仇?”
“我還以為占星師會比我更清楚我的打算呢。”幽靈沖她微笑。
“女巫不是占星師。”海倫不厭其煩地重復。
“我也不是刺客。”顯然,對方已經察覺自己身處陷阱。“但對不速之客如此盛情,實在出乎我的意料。”
海倫與杰瑞姆交換了一個眼神。如果它真是獵殺勝利者后人的夜鶯,想必不會為此感到吃驚……但陷阱畢竟是陷阱,敵人的態度可不能作為其真實目標的判據。
她追求更穩妥的方式。“等你登上火刑架,才能對‘盛情’體會得更深刻。”
“恐怕不行。”魔靈公主嘲弄,“很遺憾我得缺席了。除了先知外,高塔不論大占星師還是女巫,都算不上有分量的挽留人選……”
看來她確實不是我們要等的人。海倫明白了。魔靈公主不認得杰瑞姆,也不清楚我們設下陷阱的目的。如今此人出現在這兒,多半也是誤入。
她絕沒想過還有這種情況,杰瑞姆大約也一樣。但事已至此,總沒道理放走敵人。哪怕這敵人和預想中不同。
“很不幸,幽靈。”她的養父說,“在這兒等你的是外交部成員,不是占星師。‘守門人’不參與任何外派工作,所以這是我們首次碰面。”他抓起一把鐵鍬。“也會是最后一次。”
“除非我有其他用處?”
“背叛死海之王?”杰瑞姆莞爾,“少拿我們尋開心了,幽靈。我知道你的上司是什么人。白之預言時,蘇生騎士和咒厄騎士掀起了戰爭,他們在諾克斯高調行事可不是出于本意。”
兩百年前,海倫還未出生,但她知道這兩名亡靈騎士曾因入侵諾克斯而付出了慘重代價。事實上,整個沉淪位面都受到影響:死海之王換了人,咒厄騎士才復生不久,蘇生騎士神智更加癲狂,魔靈公主沒怎么露面,卻也在高塔的名單上掛了號,受到天文室的監視。
在秩序壓降之前,這種監視收效甚微,但在獵魔運動重啟、加瓦什即將回到諾克斯的時候,烏伊洛斯尼斯的行動便遭受了嚴重阻礙。
“想來你守門太久,沒機會關注外界變化。”幽靈公主宣布,“加瓦什早已易主,你的老觀點該更新了。”
“易主?”杰瑞姆的確很吃驚。海倫責怪自己,沒有向他提前說明。但她沒想到來的會是個幽靈。他也沒追問。“這么說,新王不會逼迫你效忠?”
“當然不是。問我的話,他遠比前任苛刻,但也不是沒有好處。”
海倫皺眉。好處?“什么意思?”
“比如,他不會見死不救。尤其是對尚有用處的人。”魔靈公主說,“不管你們怎么把我弄到這兒來,臨走前我可是在霍科林。”
這時候,海倫大概明白它的暗示了。魔靈公主是陌生的敵人,不代表它對我們同樣陌生。也許它察覺到我將它帶入此地的方式……“我得回去,杰瑞姆。”她想起羅瑪和那些年輕人,“霍科林的女妖是加瓦什的先鋒。”
“別自亂陣腳,海倫。”守門人示意她后退,“先處理眼前的事情,你不可能這時候走。我想先知會派援軍去。”
“可……”
“他們和你不同,海倫。我們都知道這點。不用擔心他們和你一樣。”他轉過身,聲音急促而低微:“羅瑪只是個小女孩,她年紀太小又太脆弱,是沒法參與到先知的計劃中去的。我向你保證,海倫,我們對她沒有任何企圖。”
女巫相信他的保證。她唯有相信先知是真正愛護他們的。就算不及拉森和我,也不會讓孩子們陷入危險。戰爭還沒有開始!高塔非常安全。然而,奧托在上,我們的安全都維系于導師一身,倘若他另有打算……當初尤利爾去到寂靜學派時,“黑夜啟明”沒有阻止。事實證明,他并不是預料到他們沒有危險。
窒息感攫住了她。海倫逼迫自己停止猜測。不如考慮會派誰來。如今命運集會還有誰空閑?她希望是白之使,但這是不可能的。早知道我就讓羅瑪和尤利爾一同離開高塔了……
敵人不許她考慮。海倫耳邊響起嗚嗚的幽咽,如風聲彌漫在石階上。
魔靈公主失去了蹤影。她的身體化作團團白霧,融入空氣。頓時,哭聲變得愈發凄厲,幾乎刺痛臟腑。
海倫屏住呼吸,也想捂住耳朵。但霧氣將他們保圍,石階在聲浪中震動。她伸手抓住眼前搖晃的寶石。
『逆境』
豎琴座的魔力自星海之底涌起,朝四面八方擴散。霧影的彌漫倏忽中止,反向收縮,被無形浪潮沖下臺階。哭聲從高昂頂點迅速落回低谷,伏倒的花園重新挺立。一切猶如時光倒流。
但這還不夠。海倫心底的焦慮被幽靈點燃,燒成怒火。她從星空借來更多力量,統統投入神秘的現象之中。空氣迸出尖銳的摩擦聲,企圖阻止發生在命運層次的流向的溯回。
幽靈的輪廓猛的重聚,接著扭曲、破裂,形成螺旋狀的霧卷。哭聲斷斷續續,嘶啞刺耳。但當它被排斥到石階最底端時,女巫身后的花盆忽然跌落,砸在她腳邊。植株和支架連根拔起。
她感到一陣無形的力量撕扯著皮膚,驅使身體朝前踉蹌。她邁了一步,但緊接著被杰瑞姆阻攔。對手在猛烈掙扎。海倫難以與對方的神秘度角力,只好松開手。她的喉嚨深處泛起惡心的翻騰感。
“克制自己,海倫。”守門人低聲警告,“別忘了這里是什么地方。”
是我的家。她心想。一個安全卻又極度危險的地方。稍有不慎,我就會墜入縫隙。
魔靈公主在半空掙脫,但也為此付出了代價。它露面時是位年輕小姐,如今渾身灼傷,還被開膛破肚。這幅尊容絕不是『逆境』的成果,恐怕是這位幽靈公主的死相。
“你死得挺難看。”杰瑞姆評論。
對方卻面露微笑。“天哪。”她撫摸著肚皮,“天哪。”還把手指插進傷口。頓時,內臟開始詭異地蠕動。“你怎么辦到的,女巫閣下?你把我變回了死去時的樣子!天哪,簡直不可思議。”
場面委實驚悚。這有什么值得高興?海倫想不通。“夠了!我對把人變成這副鬼樣子毫無經驗。”
“你短暫操縱了我的命運。”烏伊洛斯尼斯說,“然而只限于身軀。我沒有血肉之軀,因此命運投射在靈魂上。我死時是個凡人。”
“我非常遺憾。”如果你在死前點燃火種,沒準就不會有什么幽靈了。這樣對我們都有好處。
海倫知道,只有凡人的靈魂才能變成幽靈,因為他們沒被燒過。神秘生物一旦死去,就會煙消云散,尸骸可能會在環境作用下誕生新的火種。如果連殘骸也沒有,那就徹底消失。烏伊洛斯尼斯生前只可能是凡人。
“遺憾?不。不!一點也不。我發自內心感謝你,女巫閣下。你著實取悅了我。”幽靈陶醉地撫摸臉頰上的燒傷,五官神經質地抽搐。“火和熱量。”她喃喃低語,“對,對。神父燒了我的尸體。理應如此。我的肚子里……身體里……哈!什么也沒有!什么也……連一滴血都……”
一串淚珠滾下她的面頰。“諸神在上,我是如此潔凈。”
海倫震驚地望著這一幕。幽靈已剝掉腹中柔軟打結的腸子,往內摸索一段脊椎。她的手指像在泥漿中翻滾的白蟲子。撕扯之下,破裂的組織如一鍋兜不住的稠湯,淅瀝瀝滑出臂彎。好在諸神保佑,它們很快變作煙霧消失。她覺得胃里翻騰得更劇烈了。
守門人也不忍直視。“這女人是瘋了。”
“是階梯。”海倫說,“此地特殊的環境影響了我的巫術。不過她發瘋可是和我沒關系。”
“這兒是哪兒?”幽靈捂住臉,透過指縫發出竊笑。“這兒是哪兒?告訴我罷,我能為你做任何事,閣下。噢。不,是陛下。諾克斯的女王陛下。女王大人。我想起來了!你是勝利者的后裔。”
“你想干什么?”杰瑞姆厲聲問。
“我要報答你,海倫閣下。”幽靈沒理他,甚至沒有掃他一眼。她開口時不再用詠嘆調:“我會告訴你我的目的,陛下,我會坦白你想知道的一切……只要你讓我保持現在的樣子。”
瘋言瘋語,或是謊話。女巫當然不信:“你以為……”
“拜恩的國王失蹤了,秘密結社準備解散。”這句話令海倫失聲。“加瓦什準備襲擊高塔的所有屬國,來幫助結社拖延時間。”
很難再認定這些情報是謊言。命運集會得知惡魔國王的消息,還是通過安插在結社的夜鶯。此外,海倫不知道加瓦什的戰略,但這也很容易證明。真是活見鬼,對方大概率說的是實話。
甚至還沒完。“霍科林的班西女妖不是我的手筆,但我確實打算利用她們制造混亂。”幽靈告訴她,“她們來自鯨島火山群,是被我喚醒的游魂。等你們離開空島,班西女妖會再次出現,源源不絕,直至占領城市。”
海倫試圖從中挑出矛盾,找到能證明對方撒謊的證據。敵人不戰而降?事情不可能這么發展。這里頭一定有某種原因,多半是陰謀。
“你們會損失慘重。”她說。
“對。空島后是浮云之城,因此,我需要手下人隱蔽行事。調查者將發現偵測站的調動存在嚴重失誤,導致亡靈出沒的流言四處傳播。若你們堅持查下去,女妖會主動現身,制造暴動,最后被外交部盡數消滅。”
魔靈公主微笑,杰瑞姆的臉色卻越來越難看。正常來講,失敗者不該笑得這么開心。海倫警惕地望著它。
幽靈娓娓道來:“當你心滿意足地離開,我會從鯨島帶來新的女妖,或者直接把當地人變成夜之民。死神的子民是無窮無盡的。”她望著海倫。“戰爭根本無法造成損傷,事實上,這只能增強我們的力量。結社會害怕,加瓦什可不會。”
海倫保持沉默,以免對方從她的話中窺得真相——高塔的命運女巫只是集會的新生代,對戰事仍心懷畏懼。這是活人的膽怯,與死者的勇氣正相反。
“為什么是霍科林?”守門人問。
“不知道。我只是奉命行事。”幽靈抽出手,“但現在看來,霍科林的地理位置十分關鍵。”她愉快地眨眼,似乎此等尊容為她帶來了無比的自信。“新任死海之王命我攻占此地,而高塔派來一位大占星師進行抵御。這么說,空島上有什么?”
海倫避開她的眼神。霍科林是克洛伊的重鎮,地位僅次于布魯姆諾特,但此事涉及到天文室的重大機密,應先知的要求,不論資料庫或圖書室都不得留有記載,常人絕難了解。除了命運集會,連高塔成員都不清楚。
然而,若那幽靈沒撒謊,加瓦什死海之王卻已知曉了這個秘密。他派魔靈公主烏伊洛斯尼斯和她的班西女妖來到霍科林,把空島作為襲擊蒼穹之塔的首個目標。
況且按照幽靈的計劃,他們攻占霍科林的可能性很大。“班西女妖不是你的人,還能是誰的?”海倫問。
“沒人知道。她們是通過矩梯來到空島霍科林的,至于安排此事的人,我沒有半點印象。”
“什么意思,安排?”
“我下了命令,但執行時間要比預想中早了很多。顯然,這里面存在極其繁瑣耗時的中轉步驟,導致計劃出現了變動……”
“多半不是。”杰瑞姆低語,“還有一種可能。有人篡改了你的命令,卻讓你至今毫無所覺。”
“是你們在等的人?”
我們的意圖暴露得太明顯,如今已無法搪塞。“一位比你專業得多的空境夜鶯。”海倫只好承認,“他想藏起來,就沒人能找到他。”
“除了占星師?”魔靈公主思考,“不。看來你們也拿他沒辦法。否則何必設下陷阱等待?太被動,是不是?對你們這些自命不凡、攪風弄雨的命運操縱者來說……”
“不論如何,我們的陷阱沒有落空。”杰瑞姆指出。
“沒錯。”幽靈的嗓音因興奮而顫栗,“我被你俘獲了,親愛的海倫。”
“還有得瞧。”女巫說,“倘若你愿以真名向奧托立誓……”
“我會灰飛煙滅,干干凈凈。你們什么也得不到。”魔靈公主告訴他們,“我已對另一位神發過誓了。蘇維莉耶維系著我的存在,雖然祂改變不了我的模樣。老天,祂好沒用!”她搖搖頭,“但約束畢竟存在。”
“那你有什么用?”
幽靈答不上來。這家伙的態度竟像是在認真考慮這回事。海倫扭頭瞧一眼杰瑞姆。
她的養父收到暗示,不情愿地頓了頓鏟子。恐怕此刻他更希望解決對方,而非單純的恐嚇。
“那是個幽靈。”“守門人”私下里堅持,“若冒險者起的外號沒錯,還是魔靈。你并沒有完全控制她的方法。”
“她喜歡這副模樣。”
“你的巫術不一定能達成目的,取決于其他因素。”
“這正是我的目的。”海倫告訴他,“死海之王知曉霍科林的秘密!他怎么可能知道?”
“我看這精神錯亂的幽靈回答不了你。”
“我們只有她的回答。我和死海之王的關系沒那么好。”杰瑞姆發出一聲鼻音,海倫裝作沒察覺。“現在,烏伊洛斯尼斯,告訴我實話:如果你在霍科林失蹤,你的手下會怎樣?”
“被高塔的援兵消滅嘍。畢竟,先失蹤的是你。”
“你的援兵是誰?”
“援兵。”魔靈公主重復,“人選。”她含住煙霧繚繞的手指,“魯斯文見我這副模樣,多半會掉頭就走。其他人毫無音樂細胞,他們寧愿我送命,圖個清凈。”她的齒間傳來吮吸聲。“還能有誰?恐怕取決于你們。假如白之使親自前來,我便沒有援兵。”
海倫也希望是統領。然而“第二真理”已抵達高塔,我們的外交部長大人多半沒機會脫身。“不妨再假如,不是他?”
“那你恐怕再也不需要擔心空島的問題了。其他人只是螳臂當車。霍科林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