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書殿內,香爐繚繞。
乳白色青煙上,托著淡藍色的水珠,每隔一個時辰,煙水便會升出寸許,形成一脈藍色水柱。
這個貔貅香爐,同時也兼有報時的用處,當時法天尋來,也是為了讓遙汀能記得休息,不要鉆進文書當中,就只知道埋頭。
一個時辰后,桌案上的文書終見減少,遙汀揉揉酸澀的眼睛,有些發呆。
殿內靜默,萬籟俱寂。
遙汀覺得,此刻的自己,一定很無聊,竟然想起了虎獸。
答應養那虎獸,一半的原因,也是為了打發時光。
如今洛涯不在,那只惹事的虎獸,也被法天帶走了,還真挺空曠。
遙汀打算趴在桌案上小憩片刻,隨即卻是聽得一陣聲響,抬頭看時,竟是王九。
司書殿內規矩少,王九一路小跑,也沒覺得什么不對,手里不知捧著什么東西,寶貝一樣。
進了殿門,他把手中的東西往前端了端,笑的有些不好意思:“司書,俺見要到中秋節了,所以做了些月餅,給大家嘗嘗,這些是給司書的。”
遙汀有些感慨:“竟然是要到中秋了。”
王九撓撓頭:“可不是么,每年這個時候,俺家都要做好些個月餅呢,娘子做的花生月餅,是頂好吃的。”
遙汀走下桌案接過月餅,示意王九坐到殿下椅子上:“你這手藝,是和你家娘子學的?”
王九眼圈有些紅:“是啊,剛學不久的,原是想中秋的時候給娘子個驚喜,沒想竟然是死了。”
遙汀安慰他:“生死有數,你這世前緣已盡,也不要太難過。”
王九唏噓,點點頭:“司書說的是,俺現在其實也挺好的,就是還有點想家人,這不快過節了么,司書也有家人么?”
遙汀拿著月餅的手頓了頓:“應該是有的,可惜時間太久,實在記不清了。”
“看俺多傻,俺才死了不到一年,聽說司書已經在地府里幾千年了呢,每日又這么忙,哪里還能記得那么多事情!”
遙汀咬了口月餅,有點淡淡的人世味道,遙汀拿起桌案上批閱過的文書:“幫我交給云文書。”
“對了,司書,”王九剛要抬步走,轉身卻又折了回來:“俺還做了好些呢,還想送給主上一些的,主上幫了俺那么大的忙,俺也沒有什么回報的,想要麻煩司書幫俺送過去。”
法天有幫他什么?遙汀苦思冥想了一陣兒,在王九持續的傻笑聲中,直接的問:“主上幫過你?什么時候的事?”
“不是都說,俺來司書殿當差,是由主上舉薦的么,所以當然是幫過俺的忙了,”王九嘻嘻的一樂,臉上都是花,層層的褶子。
“原來……如此,”當時殿中有個鬼差盯著她在看,正巧法天看到了,不過多看了一眼,法天立刻命打二十大板,而后送去投胎了,因為少了一鬼差,正好來了個王九,法天見他很木訥,也就是褒義上的老實,于是就留了下來,至于舉薦這一說,實在是有點……夸大了。
遙汀笑得不自然,事關法天,也不能就這么拆穿他,只得應承了下來:“好,你一會兒就送來吧,正好我是閑著呢,就幫你送了去。”
聽到遙汀答應他,王九樂得更喜興了,但是卻不見要走,卻是盯著遙汀手里的月餅看,遙汀恍然:“味道真不錯,多謝了。”
拿著一摞文書,王九樂呵呵的邊走邊說:“司書要是想吃了,就再告訴俺。”
遙汀笑笑,看著他走出去,卻是再也睡不著了,只望著月餅。
圓形的月餅上,綴著幾支垂柳,一只兔子,正在傻乎乎的笑。
外形稱不上精致,略微有些粗糙,和遙瑤做的月餅,實在有些相像。
雖然是遙汀的姐姐,但撒嬌的本事,卻是一頂一的好,遙汀性子內斂,遙瑤卻是活潑靈動,很得父親的寵愛。
確切的說,是溺愛。
遙瑤不喜歡遙汀,那時遙汀還小,卻總喜歡繞著她轉悠。
家里的花瓶打碎了,受罰的是遙汀。
顧先生的書殘破了,遙汀就要被打手板,竹篾雖然細,仔細打起來,也真是很疼。
遙瑤總會偷著在一旁樂,大人在的時候,卻很認真的抹眼淚。
她們不是一母所生,遙汀是庶出,她和遙瑤,也不過差了小半年。
遙瑤喜歡做吃食,但卻總是做得不像樣,唯獨月餅,難得的還算說得過去。
本來王爺想娶的是丞相家的嫡出女兒,只是遙瑤不喜歡王爺,丞相心疼她,便令遙汀代替了。
遙汀什么都好,只是不是遙瑤,唯獨這一點,演繹了致命,不能避免的缺陷。
當然也有不甘心,可是時間久了,也就無所謂了,西子捧心酸楚傷懷這些事,偶爾做做是風月,做得多了,遙汀胃里都會泛酸水,還是豁達一些好。
遙汀靜候命運,無畏生死。
后來法天突然出現,措手不及。
那個時候,法天正和遙汀僵持不下,遙汀也已被久禁幽冥司。
所有的故事,到了后來,便只有四字,殘破東風。
后來這東西,最大的毒藥,就是時間而已。
可笑的是,是非對錯,早已無法分明。
轉頭成空。
悠悠晚暮跌落,時間停滯,卷起一幔胭脂霞紅。
正當遙汀欣賞晚霞的功夫,王九帶來了一籃子的月餅,交到遙汀的手里,千恩萬謝的辭去了。
既然答應了,自然要去做,遙汀手中提著月餅籃子,就往汀蘭殿那去,沒想走到了半路,遇到了觀棋,遙汀有些微微的驚訝,看了好幾眼,這才開口道:“觀棋?你真是觀棋?”
“司書……,”觀棋知道自己很少會出門,自己也沒覺得是個事兒,但是遙汀這樣的反應,觀棋開始漸漸的反省,自己是否太隱秘了。
“你怎么出門了?難道……,”遙汀搖頭否定了自己:“最近落棋挺乖巧的,不像又被打得不能起了的樣子。”
觀棋抬起了袖子,擦了擦額頭的細汗:“司書說笑了,落棋是忙著給虎獸洗澡,實在出不來,所以主上才差觀棋去趟轉輪殿的,落棋挺好的。”
“洗澡?”遙汀覺得,虎獸挺干凈的,難道剛剛不見這一會兒,它就去泥塘里打滾了?去樹上掏鳥窩了?仔細想了想,遙汀記不起來,汀蘭殿里竟然有這種地方,于是兀自思考著。
觀棋看著遙汀這神色,就知司書又是想偏了,連忙糾正:“主上說它不干凈,要多洗洗的,一定要洗得又干凈,又老實,又聽話,又懂事,這樣方才行,所以落棋洗得太認真了,都沒時間出來辦事了。”
原來僅僅是洗澡,也能洗出老實、聽話、懂事來,對于法天的思維,遙汀除了嘆服,仍舊是嘆服:“虎獸怕洗澡?”
“虎獸怕洗澡的,尤其是被洗,不像司書曾經養過的雪獸,天生及其愛干凈,雖然居住的地方幾乎沒人煙,但是天生較親人,因此也好相與的,虎獸就是不行了,”觀棋總結道:“這個獸和獸,也是不同的。”
原來虎獸竟然怕洗澡,自從雪獸離開后,遙汀還是真的未養過獸類,她對仙獸或是妖獸的理解,仍然停留在雪獸的程度,因此觀棋這解釋,令她大有‘勝讀十年書’的感慨。
看著遙汀臉上加深的笑意,觀棋覺得,剛才那番話,他是不應該說的,畢竟虎獸也是獸,出于愛護生靈的本意,他做錯事了。
心情大好的遙汀,決定不要親自送月餅了,將籃子交給了觀棋:“我殿內一個鬼差王九做的月餅,說是主上幫過他,這是謝禮。”
說完也不待觀棋答話,轉身就走了。
觀棋苦著臉,心中波濤翻涌的思緒,一會兒要怎么交代,竟敢中途接下司書送來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