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緒再次和王九相見,是在一個足夠晴朗的日子,黃歷上面說,今日最宜出門訪友。
最近太陽都很好,陸緒卻是覺得有點熱,手上拿著一把蒲扇,一邊扇著一邊走路。
王九正抱著一堆的文書趕路,文書堆得很高,差不多堆到王九的眼睛,因此他走起路來,難免就會有些吃力,像個鴨子一樣左搖右擺。
雖然視野不算開闊,王九顯然也看到了陸緒,咧著嘴,笑著跟陸緒打招呼:“陸殿,您真是心地善良,要是沒有您,小人可真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慌忙的擺擺手,陸緒說道:“可別謝我,這活兒也未必輕松,你還是好好干吧,我也沒做什么。”
王九憨厚的笑著道:“俺就是窮苦的命,這樣的活根本不算啥,遙汀姑娘真是好,待俺真是沒得說,慢聲細語的,從來也不打罵俺。”
陸緒內心替王九滴汗:“王九,你當司書是人界隨意殺伐百姓的貪官污吏?你這是什么衡量標準?還有,這司書的名諱,可不是你隨便就可以叫的,小心你的小命,懂了么?要恭敬的稱呼司書,司書!”
不住點頭的王九,臉上誠惶誠恐:“陸殿教訓的是。”
陸緒還要趕路,也就不打算再和他說,叮囑他走路多加小心,自己急急忙忙的往轉輪殿的方向跑去,那位惹不起的上仙,可還在殿里等著他呢。
生前王九大字不識幾個,自己的名字都能寫得七扭八歪,平日里偶爾聽著說書人講書,那說書人口里講的幽冥司,無不是陰森森的,王九聽了總是會睡不好覺,可是真的死了,到了幽冥司,卻發現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原來真是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可惜王九沒什么才學,想不到這句話而已。
在陸緒的殿前哭了三天三夜后,一個鬼差把王九帶到了一個比轉輪殿還要恢宏的大殿上,王九已經做好了準備,如果不行,就抱著這個殿王的腿再哭上他個三天三夜。
可令王九沒有想到的是,大殿上坐著的,竟然是個姑娘,眉目如畫,要比年畫中的仙子,還要靈秀好多。
這樣一來,王九可就像是霜打過了的茄子,蔫在了大殿上,他雖未曾入學禮訓,但也懂男女授受不親,抱著個姑娘的腿哭,他是說什么都做不來的。
王九還在心里天人交戰呢,卻聽得那座上的姑娘發話了:“王九,你可知這是哪里?”
本來王九還在那邊自己緊張,沒成想這姑娘說話的聲音好是柔和,王九就不由自主的憨憨傻笑道:“俺不知道,剛才是看到了這大房子外面有個藍底鎏金的牌子,可是俺不認識幾個字的。”
身后的鬼差推了王九一下:“放肆,見到司書還不跪下。”
剛剛不太緊張的王九被這一嚇,撲通的跪下了,不住的磕頭,如同搗蒜一般。
座上被稱為司書的女子皺了皺眉頭:“沒那么夸張,王九,你起來吧。”
王九膽顫心驚的站了起來,大氣都不敢出一個,座上的司書道:“王九,這是司書殿,所轄為陰司十殿全部封存文書,我是這司書殿的司書遙汀,你以后就在這里當差了。”
王九聽這意思,自己是不用轉世輪回了,心里高興的又想跪下磕頭,司書遙汀擺擺手,鬼差便知趣的帶王九退了下去。
像是王九這樣生前無權無勢的小民,對權勢多多少少頗為懼怕,那些所謂的官逼民反,其實能夠實現的很少很少,大多的情況則是,州官把山都燒成灰燼了,人民如想點個燈,卻是天大的罪過。
剛開始的時候,每次見到司書遙汀,王九都是舉止小心行為謹慎,生怕做錯了一點小事,便要被剝皮抽筋,或是遙汀不想留他了,又令他去投胎。
過了一段時間,王九漸漸發現,這個司書雖然很少和他們這些鬼差交談,但卻一點都不苛責,也就慢慢的放下心來。
更夫都是在晚上一般人家關門閉戶沉入夢鄉的時候,兢兢業業的上街打更,辛苦自然是不必說了,但最多也不過就是維持個溫飽,他天生是個粗人,精細的事情也做不來。
司書殿不比十王殿,不需要管理魂魄的輪回罰懲,所做的事情,都和文字有關,掌著幽冥司全部往生魂魄的生死詳文,還算是個挺清凈的地方。
很實際的王九,來了沒有多久,就發現了一件特別重要的事情,十二大殿的伙食,好像除了他不知道的汀蘭殿外,其余的那十座大殿,都沒有他們殿的好,殿里有個副司書,名字叫洛涯,那個廚藝,真是沒得說。
司書殿里的日子,王九過得很開心,從他出生開始,他就沒有過上這么平和的日子,只要流汗干活,就有干凈溫暖的地方住,就有美味的食物吃。
雖然做不來那些細致的事情,王九的力氣還算不小,于是遙汀就安排王九來往于泰山殿和司書殿兩處,收送每日的文書。
泰山王也是掌管罰懲的殿王之一,手下的那幫鬼差,在王九看來,滿臉寫的都是‘我很可怕’,但讓王九意外的是,他們對王九,卻是有些討好的意思。
王九本來不是個好奇心強烈的人,死后也沒有立志成為一個好奇心強烈的鬼,但事實證明,好奇心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完全可以后天培養。
幽冥司內幾乎找不到待過兩百年以上的鬼差,大多數又起了眷戀紅塵的心思,殿王也不強留,便又投胎輪回去了,王九雖然有些好奇,卻仍然沒有弄得十分明白。
后來的后來,王九雖然不夠聰明,閑言碎語聽得多了,也模糊的有了一些看法。
例如說,司書和副司書的關系很好。
并且,十位殿王似乎對司書都很恭敬。
我們要相信,人民的智慧大無邊。
雖然王九的想法毫無邏輯性可言。
泰山王的大殿離司書殿是足夠的遠,王九這一路走得額頭淌汗,好不容易快進了司書殿正門,方才后知后覺的發現,旁邊有兩個身影。
王九轉過頭去,綠蔭下花葉濃淡爽利,氣氛卻有些詭異。
司書和一男子對面而立,卻是不言不語。
王九心頭閃過六字保命箴言:此地不宜久留。
遙汀不經意間抬頭,恰好看到愣著的王九,手指殿內,那意思是你該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王九沒看明白,自己會意錯誤,于是開始思索一個千古謎題:留還是不留,這是個問題。
天氣有些溽熱,遙汀覺得一陣目眩,只好眼看著面前的男子回過頭去。
文書噼啪的從王九懷里下落,最后落的一本不剩。
觸到男子雙眼瞬間,王九的身體,便如被冰水浸泡一般,每個毛孔都散發著寒氣,身子如篩糠一般戰栗不止。
空氣仍舊溫熱,但是王九身體的每一個毛孔,卻不停的向著空氣里面,冒著數九寒天才能見到的白氣,涼冷刺骨的白氣,無休無止的泛出他的體內,而他的意識,也在漸漸游離到身體之外。
額頭上,冰冷的汗水,不停滴落,順著臉頰,往下流淌,成了一掛掛的冰柱,有些細小的冰柱,落到地面上,是一聲一聲的碎響。
指甲開始泛白,并且逐漸的發青,青白兩色,漸次轉換,而渾身的皮膚下面,不見丁點血色。
男子離王九,只有不過一步之遙。
王九覺得心臟如戰鼓一般咚咚咚咚直響,像是要從嘴里蹦出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