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夫人面上顯出幾分尷尬,眼睛只盯著母親,露出了希冀之色。
母親端著茶盞不語,半晌突然輕笑一聲,將茶盞放到了身側圓幾上,抬起了眼簾。
“既然知道我不愿意,弟妹還是不要說了。”
我原本還怕母親心里一軟,便又要大把撒銀子出去。雖然說這是她的嫁妝,她完全可以決定自己怎么花用,但用在這些狼心狗肺的人身上,那就不值了。只是沒想到,母親不但拒絕了,還是這樣神來之筆的拒絕。
二夫人也沒想到母親連話都沒讓她說,憋得臉色紫脹,回過頭委委屈屈叫了一句:“母親!”
老夫人掃了她一眼,陰沉沉地斥道:“你大嫂說得對!明知道不該說的,就不要開那個口!”
又對母親說道,“你弟妹人是急躁了點兒,但統沒有一點兒壞心的,不管說什么,也都是為了府里。”
母親點點頭,“媳婦明白。”
“那就好。”老夫人嘆了口氣,看了看二夫人,說道,“我知道你的心。這些年你大嫂當著家,我也沒留心,入不敷出,竟是如此嚴重了。”
二夫人垂淚道:“只是現下卻是怎么辦才好呢?公庫里的銀子是萬萬不能動的,孩子們眼瞅著都大了,也都要開始相看人家。不論嫁娶,聘禮嫁妝,哪一個不得萬八千兩的銀子?就算公庫里的都拿出去,到時候也未必能湊手呢。老爺們在外應酬,那點兒俸祿是萬萬不夠的,天朗和天賜兩個在學里,先生也是沒口子的夸,尤其是天賜,說是再過兩年就該下場了呢。哪一樣,都得銀子鋪路。媳婦,著急哪!”
說著,帕子一沾眼角,臉上便露出了十分的為難和傷感,捂著心口對母親泣道,“大嫂,你別怪我眼皮子淺,只認得銀子。若不是這些日子看賬本子,還不知道家業艱難至此。只是我是個心里沒成算的,倒要向嫂子討個主意,該怎么著才好呢?”
說來說去,還是要把爛攤子推給母親。
“母親,弟妹,其實這件事情我也早就想過了。”母親看著老夫人,誠懇地說道,“方才二弟妹說的都要道理,孩子們大了,進學嫁娶,都是頗大的花費。總是這樣入不敷出,過不了幾年,只怕連老爺和孩子們的前程體面都顧不得了。眼下這情況我雖然焦心,但身子不爭氣,一時也想不到什么好法子。幸而如今弟妹接了這擔子,還請弟妹多費費心。”
二夫人張嘴結舌,“我,我又能有什么法子呢?”
母親彎了彎唇角,不再說話了。
“成了,你大嫂既這么說,還是你多用點兒心思吧。”老夫人淡淡道,“天色也不早了,嫣兒,好生送了你娘回去吧。”
聲音很是冷漠,與方才的慈愛仿佛是兩個人。
母親也不在意,站起身福了福,“那么媳婦就先告退了。”
我也起身,很是敷衍地屈了屈膝,扶了母親就往回走。
二夫人張了張嘴還要再說什么,被老夫人一眼看過去,不甘心地閉上了嘴。
“真是沒有想到,老夫人和二夫人,竟然真的將主意打到了您的頭上。”回到了梧桐軒里,我靠在錦榻上,看著茯苓和白芍服侍著母親梳洗。
母親自己將發間的釵環一一取下,茯苓便拿起梳子一下一下替她通開了頭發。她的頭發極好,如瀑布一般披散在肩頭,蓋住了稍顯瘦弱的肩頭。
旁邊的顧嬤嬤便嗤笑了一聲,不屑道,“這又不是頭一次了。大小姐是不知道,當初夫人才進門幾天,老夫人就明里暗里地提醒夫人,進了沐家的門,便是沐家的人了,那些個嫁妝自然該歸到沐家的公庫里呢。”
我無語,看了看母親,銅鏡里,便映出了她略帶著些許無奈的的苦笑。
“那娘是怎么保住嫁妝了的呢?”
母親向來心軟,就拿當家來說,雖然她是當家的夫人,然而憑借她當家理事的能為,也不至于年年到了入不敷出,要拿著自己嫁妝填補的地步。歸結到底,府里的莊子也好,鋪子也好,賬冊在母親那里,但是實際上說了算的,卻是老夫人。那些莊頭,掌柜,乃至于府里的大管家,二管家等,都是老夫人的人。母親早就看出了弊端,卻奈何不得那幫人,只能暗暗吃悶虧,拿著自己的銀子往里填。
現下都是這樣,十幾年前才進門時候,性子更會軟的面團一般吧?況且那會兒她和父親感情正好,恐怕更是個小圣母一般了。
竟然還能把嫁妝牢牢攥在手里?
顧嬤嬤見我一邊說話,一邊用帕子擦著額間的汗珠兒,便伸手拿了把團扇替我輕輕扇著,嘆息道:“說起來,還是多虧了老姨娘呢。”
“老姨娘?”
我睜大了眼睛,“咱們府里什么時候多了個老姨娘了?”
“老姨娘,是咱們府里三爺,也就是小姐三叔的生母。姓梅,那可真真是個梅花兒一樣的人物,長得就不說了,俊的很。咱們夫人嫁進來的時候,那位老姨娘也有三十幾歲了。但是瞧著啊,就跟二十出頭似的。聽說,也是大家閨秀的出身呢,只是家里犯了事兒,被沒入了奴籍,后來還是被老侯爺贖出來的,最是得老侯爺的喜歡了。老夫人算計才進門的兒媳婦嫁妝,這事兒做的本來就不光彩。只是不知道梅姨娘是如何聽說了的,告訴了老侯爺,老侯爺痛罵了老夫人一頓,老夫人這才消停了。”
原來,竟然還有這樣一個人嗎?
“那這位老姨娘呢?我怎么沒有見過?”
顧嬤嬤便又是長嘆一聲,“要么怎么說,好人沒……那位梅姨娘,神仙似的人物,溫溫柔柔的,說話帶著一股子斯文氣。早先,隨著老侯爺在外邊征戰還好些,后來老侯爺調入京城里,老夫人豈能容了她呢?夫人進門后不久,正趕上皇上春獵,老侯爺奉命護駕。就那么十幾天的功夫里,梅姨娘就過世了,說是急癥,連太醫都沒等到。”
“嬤嬤!”母親轉過身,嗔怪道,“與嫣兒說這些做什么呢?”
顧嬤嬤便站起來走到她身后,看著銅鏡里的母親,語重心長地勸道,“夫人,您總是想著不叫小姐聽見這些個齷齪事情。原先,老奴何嘗不是這樣想?然而您瞧瞧,小姐也大了,過不了幾年,也要出閣的。現下您是千嬌萬寵,她不懂那些個后宅里的陰私事兒,然而以后又怎么樣?難道您忘了,才進府那幾年,咱們過得有多艱難?”
母親抿了抿嘴唇,漂亮的眼睛中閃過黯然。
“娘,我想聽聽呢。”
“罷了,你想聽,就叫顧嬤嬤告訴你。只是,不許外邊胡說去。”
母親無奈道。
我朝著顧嬤嬤做了個鬼臉,逗得老太太呵呵一笑,繼續給我講古。
“梅姨娘死的蹊蹺,府里人都知道,卻沒人敢說。”她搖頭,“可憐了那樣的一個人,整個永城侯府里,也只有那是個有良心的了。”
我不禁納罕,依照顧嬤嬤所說,梅姨娘應該是很得祖父喜歡的,甚至喜歡到了帶著她赴外任。
“那她死了,祖父就沒有懷疑嗎?”
“怎么沒有懷疑?只是懷疑,又能怎么樣?”顧嬤嬤惋惜不已,布滿皺紋的臉上還透出了些傷感,“咱們這樣的人家,講究的就是胳膊肘折了往袖子里折。梅姨娘已經死了,老侯爺再氣再惱,也不可能為了她,大張旗鼓地將老夫人如何。只教老夫人交了管家的權利出來,去后邊的小祠堂里念經靜心,別的,卻是再也沒有了。也正是因為這個,三爺與老侯爺大鬧了一場,惹怒了老侯爺,甚至動了家法。他一怒之下去了西北,哪怕老侯爺過世,也再沒有回來過。”
“三叔定然是知道梅姨娘是被老夫人害的。”我從未見過那位三叔,只是聽人說起過,他戍邊十余年,如今已經是正三品的鎮北將軍。論起來,是父親這一輩最有出息的一個人了。
顧嬤嬤搖頭,“知道了又能如何?老夫人占著嫡母的名義,他難道還能殺了老夫人替梅姨娘報仇嗎?”
我一噎,只覺得心中堵得慌。
的確,這個年頭,嫡庶,長幼,尊卑,樣樣都能壓死人。老夫人出手害死了梅姨娘,便是拿到外邊去說,大不了便是得個心胸狹隘,妒婦的名聲,恐怕大多數的人還會覺得,正妻哪怕打殺一個上不得臺面的妾,也是天經地義的。然而若是三叔做出什么對老夫人不敬的事情,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
“那三叔這十幾年,就一直在西北么?”
顧嬤嬤點點頭,“那位三爺,手握兵權十幾年,可以說是簡在帝心了。那可真是個心性冷硬的人,因梅姨娘的事情,將老侯爺也恨上了,就連老侯爺死,也沒有回京城。雖然說皇上奪情,但也受了不少的非議呢。”
“哦?”我托著腮,對那位從未謀面的三叔不禁更多了幾分好奇。
十幾年前,他也不過是十幾歲的年紀吧?只身闖西北,到如今已經是三品的實權人物了,可見是個有真能為的。不知道他日會不會回京,若是真的回來,只怕這侯府里,才更要熱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