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襄陽城。
再次睜眼,盞盞花燈盈盈落目,千萬盞燈籠聚集一處,繁花似錦,比下了空中那高高掛于黑幕的一輪明月,賽過了那晶亮閃耀密集無比的星群,燈火闌珊,詩情畫意,我因為這朦朧的燈火光亮微微瞇起了雙眼。
明明,鬼差是連日光都不怕的呀。
手背搭在額頭,遮擋了些許燈光,我終于緩緩地睜開了雙眸。
襄陽城內,時值春季。
城樓林立,角樓座座,于它們中央的池水微波粼粼,澄澈瀲滟,倒映著才子佳人依依作伴,溫柔繾綣的身影,如同一幅倩麗唯美的畫卷。夜市中,人頭攢動,熙來攘往,那兒是少年郎猜燈謎,那兒是青年才俊作詩賦曲,而那兒又是哪家大家閨秀出門游玩,好一番熱鬧。
我于燈紅酒綠處,亭臺樓閣中幾乎忘了此行的目的,猶如自己就是活生生的人一般,而自己就是這畫卷中的人兒。
……雖然渴望,卻不奢望,我自己也說不清自己無論如何也不愿重新投胎轉世的緣由,只是有時候也會覺得,人亦鬼,鬼亦人,真真假假,何必言說。
懷中的符咒突然閃爍,我低頭拿出符咒,隨即喚出里頭的尋魂鏡。
尋魂鏡,名副其實,尋得魂魄。方圓百里,沒有它尋不得或是漏掉的將死之人。
而這幽都的兩三日,或是人間的兩三年,我便是于此度過,這整個襄陽城的鬼魂,也將是由我全權負責。
尋魂鏡指向的是城東一側偏僻人家,我雖有點不舍此處繁華,卻也懂得主次,立刻動用法力飛升前去。
也不過半響,我便到了一處小戶人家。
我本意是在外等候那魂魄離身,再動用招魂幡引它出來,之后便用哭喪棒將之收服。然而,我還未有所動作,便聽得里頭鍋碗瓢盆砸地發出的砰然聲響。
手中動作停滯,疑慮升到心頭。
鬼差法則第一條,便是不得靠近將離魂魄之身,避免參與人間事務,改變未來軌跡。
我當時看著一條法則的時候,并未有所感觸,因此此時這番聲音倒是未讓我心生退縮之意,反而讓我好奇不已。
我思忖,如今并無人監督,不如便去走一遭?看看發生了何事?
我對自己的定力抱著十分的信心,完全不認為自己會插手人間事務。
這么想著,我也這么做了,將符咒再次放入我那嫩綠色薄紗內衫中,我縱身掠下。
輕飄飄地落于樹丫上,站定,卻發覺院內竟比院外還更為破舊不堪,殘垣斷壁,雖已入春,那庭院內的一顆槐樹卻毫無生長的跡象,失去了本應該擁有的生機。而那青荇早已長滿了院落,潮濕陰冷,毫無初春的氣息。
我正欲跳落于地面,進入房門窺探,卻被一聲破門聲止住。而一個孩童竟然從房內飛撲而出,然后直直墜地,全身黑乎乎的,死氣沉沉,卻倔強地從地面上硬撐而已,冷冷地看向房內。
槐樹枝椏正對著房屋的側面,我能非常清楚地看清那孩童被臟污浸染的稚嫩的臉頰,以及他那絕不屈服于一切的陰冷目光,那目光中帶著完全不是孩童應有的仇恨以及堅強。
我被這一場面震撼,一時無法做出反應。
這到底是發生了何事?
然而,還未等我思考一番,那邊房屋內已有兩個彪形大漢大搖大擺地走了出來,一個相較比較精瘦的人微微屈身,拍了拍那孩童好不容易才抬起的堅毅面龐,形態猥瑣地啐了一口,道:“你說,你娘親也死了,我們的債該問誰討呢?嗯?”
另一個更為高大健壯的人直接踢了那孩童一腳,對著一開始那人道:“你還跟他說什么廢話?我看他長得甚為憐人,不如咱哥倆直接把他賣給富貴人家當孌童不就得了,日后還能大富大貴呢!到時候他說不定還會感激我們兩人,哈哈。”那人說完,便哈哈大笑起來,一口黃牙惹人作嘔。
誰都知道,如若成為孌童,那一生便算是完了。
我自認為已經看盡這世態炎涼,卻仍舊不忍。這兩人,早就不能算是人,甚至連鬼都不如!
我用力地用指甲掐著自己的手背,牙齒緊緊地咬住自己的下唇,逼迫自己不要出手制止。
“大哥,你廢話這么多干甚,直接帶他走不就得了?!币婚_始說話的人雙手叉腰,嘴角咧開,露出他那兩排參差不齊的牙齒。
“嘿,也對?!蹦潜粏咀鞔蟾纾瑵M口黃牙的地痞流氓立刻上前準備抓他。我不受控制地上前,卻立刻驚覺自己在做什么,停下了腳步,手已經開始微微顫抖。
然而,那彪形大漢正欲抓住他的一瞬,那名孩童立刻咬住了那抓他之人的手掌,緊緊地咬著,狠狠地咬著,眼神如同餓狼一般冷靜,如同饑腸轆轆的老虎般滲人,那眼神是死寂,是虛無,是絕望……
“啊——!”那彪形大漢顯然是沒有想過一個孩童也會有如此大的勁道,立刻疼得直甩手,可那孩童卻怎么也不肯松開他的牙齒,瘦弱細嫩的手臂圈在那彪形大漢粗壯的手臂上,死命地拽著,死命地壓著,如同即將死亡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拽緊是生的希望,而放手必定是死亡。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這觸目驚心的場面,雙手捂著嘴巴,視線時時跟隨著那孩童的眼神,那充滿著死寂的眼神。
這孩童的心性甚至比那兩個看似強壯的彪形大漢還要強大,還要剛強,或許,甚至于比這個世間大多數人都要更勝一籌。
若他是個成人,我并無特殊的感想,最多覺得那人心性確實強大,可若是攤在一個孩童的身上,卻是駭人聽聞。
我已然被他震撼得無以復加,心中的最后一道防線幾乎土崩瓦解。
如此心性的孩童,怎么可以就這么受制于人,怎么可以被賣去成為孌童,他的一生該是波瀾壯闊,該是馳騁翱翔,該是人上之人。
若是我一開始并無違背鬼差法則便好了,若是我并未因為好奇而進來看看便好了,若是我……
可惜,世間并無如果。
若是看到荒唐之事卻沒有制止,我還是我嗎?
既然,那個孩童陽壽未盡,我便不算更改天命。如此,便順之我心吧。
那頭的大漢終將孩童甩開,孩童“砰”地一聲摔落在地,暈厥而去,而那大漢疼得哇哇大叫,直捂著傷口罵著粗話,在一旁本來只是看著熱鬧的小弟顯然被那孩童給惹火了,瞬間沖了出去,眼看就要一腳,然而,一腳踏出,卻是踏空。
我早已動了法力將那孩童移走,他這一腳不是踏空才是奇事。那小弟滿臉驚疑,怒道:“他媽的,發生了什么!”似是不信邪,他立刻伸腳再次踢去。
我再次動用法力,可這次卻不是移動孩童,而是控制了那小弟的雙腳。只見那小弟踢出去的那只腳立刻轉了一個彎,直接踢向了那邊還在向手臂呼氣的大哥,下一秒,那大哥便云里霧里地被踢飛了出去。
我心中好笑,直覺出了一口惡氣,又驚疑這較為精瘦的大漢力氣倒是比那精壯的大哥大上不少。
那精瘦的小弟因為這一變故一臉驚駭,瘋了似的爬過去攙起自己的大哥,嘴里還念念有詞:“大哥,哎呀喂,我的大哥啊?!?
而那大哥被那一腳著實傷的不輕,雖被自己的小弟攙扶起來,卻是搖頭晃腦,看起來腦子已經昏昏沉沉,難以即刻清醒。
那小弟本來已經被自己的雙腳不受控制這件事情驚嚇到不行,如今看自己的大哥也被自己踢得半殘不殘,早已嚇壞,還不待我再行施法,那小弟已經自己攙扶起他大哥,向外跌跌撞撞地跑去,嘴里還口吐污穢:“瞎了他姥姥的,真是活見鬼了。”
我心中不喜,本欲再施法扇他幾巴掌,但又想到他本來就已經嚇破了膽,如果再嚇他一嚇,說不定他便要嚇到丟了他的大哥了,之后,我要將那大哥丟出也著實要費一番功夫。一念至此,只得作罷。
瞧那兩人已經跑遠,我才走近那孩童,那孩童面容灰塵滿滿,滿臉污穢,嘴角掛著血絲,顯然在我來到之前已經受了不少的拳打腳踢才成了這番模樣。如今,他陷入昏睡,倒是比剛剛醒著時的模樣好上了千倍萬倍。
至少,沒有那么了無生息、生無可戀。
想起剛剛某個孩童陰冷的模樣,我暗嘆了一口氣,最終暗念口訣,將孩童移至了屋內的榻上。
屋內,于我所想,家徒四壁,地面上還有著剛剛摔壞的鍋碗瓢盆,倒算是這個家最為值錢的家當,砸了真當可惜的。
而屋內中央,倒是有一張木板拼湊而成的木床,雖然看起來極為破舊,也算是這個家為數不多高于地面的家具了啊。
我瞄了一眼榻上的孩童,終是將目光放在了早已過世的木床上的女子身上。
那女子剛剛去世,身體尚留著體溫,肌膚蠟黃,應該是得了傷寒,無錢救治而死,想來也是可悲可嘆。只是,那女子卻身得一身好模樣,濃密的睫毛,櫻桃小嘴,鵝蛋臉,標準的美人瓜子。
我想到那孩童的眼睛,突然覺得,若是此人睜開了雙眼,必然是靈氣逼人,氣質非凡。
我喚出符咒中的招魂幡,在空中搖動了一番。
瞬間,周圍空氣氤氳起來,四周風聲玲瓏作響,靈動美妙。
那魂魄緩緩離體,在空中漂浮,我再次招出哭喪棒,將之勾下,那魂魄終是成型,漸漸睜開雙眸。
我失神,于我想的一般,甚至更為靈動,更為國色天香,柔情似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