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傳來重物落地的哐啷聲響,緊接著便是死一般的寂靜,然而轉瞬間又是一陣嘈雜,顯然裡頭已經慌亂成了一團。腳步聲漸近,帶著牛頭特別的呼吸聲,木訥的聲音從裡頭傳來。
“清明姑娘?”那聲音是驚喜的,有著他平日裡都不曾有的愉悅。
下一瞬,眼前的雕花木門便被他嘩啦打開。由於力道過大,木門撞擊於邊框,再次彈了回來。
我看著他那木呆呆的模樣,頓時笑出了聲,剛剛所有的一切憂慮都被他這討喜的模樣衝散,頓時喜上眉梢?!芭n^,莫要這麼著急?!?
牛頭訥訥道:“抱歉?!彼谴植诘氖终茖擂蔚厣α松η邦~,甚爲羞赧。
我看他那樣,莞爾。側身掠過牛頭,走進久違的清明醫館,凝視著熟識的佈局,隨後嗅了嗅著裡頭草藥香味後纔回頭問牛頭:“馬面呢?”
“哦,他啊,他還在後面整理藥材。要不我去叫他?”牛頭關上門後也跟著我走進了醫館,跟隨身側,如同三年之前一樣。
我微愣,隨後拂去心頭的留戀,微笑頷首。
牛頭看我點頭答應,立刻喘著粗氣向裡跑,口裡還嚷著:“馬面快出來了!清明姑娘回來了!”
那話裡頭真摯的情感是掩蓋不住的,我盯著他寬厚的背影好久,直至他轉入拐角消失後,我才驚醒。
我落寞,原來,重逢過後便是離別。
我緩緩舉步移至窗前,徐徐掀開紙糊做的窗戶,擡頭望著那沉默幽靜的黑幕,在那無盡的黑幕上面,便是人間,而那裡,我知道有他。
那裡,裝點著人間的繁華。記得那年華燈初上,我遊於燈花之中苦苦尋找他的清朗的身影,苦尋許久,並未找到。後來,琴聲悠悠,我循聲望去,意外發現他站於石橋之上,朗朗風流意,不弱千古人。雖臉龐正值青春年華,但稚嫩而卻堅毅,他眸光間倒映著一江池水,初次,我聽到了他高聲大喊:“你在哪?!”
青蔥樣貌,清脆少年音。
衆人止步。驀然回首,那人原在石橋燈花上。
那時那景,深深烙印在我的腦海之中,午夜夢迴之時,便常常拿出品味,念想他所喊之人便是我。
然而,那不過是南柯一夢,真是一場繁華一場夢,一場歡喜一場空。
他所想之人,定然是他已經離世的孃親吧。
我歪著頭想,要不要去看看那幽都忘川河旁永不枯萎的彼岸花呢?畢竟之後永遠見不著了……
彼岸花,彼岸之花,又名——曼珠沙華,又名——曼陀羅華。
差之兩字,失之千里。
曼珠沙華意味著無盡的愛情、死亡的前兆、地獄的召喚;而曼陀羅華意味著無盡的思念,絕望的愛情,上天的來信。它們生長於忘川河的兩邊,終生終世無法見得對方,就好像我和念君思。
想起酆都城門口掛著的牌匾,不禁啞然失笑。
對啊,人與鬼,鬼與人,人鬼殊途;陰與陽,陽與陰,陰陽永隔。
多麼有道理,又是多麼諷刺。
收回這低潮的思緒,我決定在離開之前一定要去見見那絕美的彼岸花。
我這邊剛剛回歸平靜,那邊便傳來牛頭馬面的聲音。
“清明姑娘,你回來啦!”那聲音雖然已經刻意抑制,但仍舊是滿滿的驚喜。
我對著他們招了招手,笑道:“對呀,我回來了,這次,我是來和你們道別的。”雖然我已經努力裝作輕鬆的模樣,但仍舊有些僵硬。
他們明顯沒有想到我會這麼說,都是一滯,帶著些許的尷尬。“清明姑娘是又要離開?”牛頭訥訥問道,聲音有點顫抖。
我點點頭,然後對他們道:“我三天後便要到人間當鬼差了,短時間內應該是回不來了?!蔽翌D了頓,又道,“清明醫館我準備關門了,你們之後怎麼辦?”
牛頭馬面看這離別已經註定,雖面露不捨卻也不說什麼,只是道:“我們之後可以重新回地獄當差,不用擔心。”
我這次並沒有像三年前那般哭泣,因爲我知道有些事情強求不得,順其自然更好。雖然大家各奔東西,只要心中惦記著對方,便也就夠了。
牛頭馬面正準備再說些什麼,我卻聽聞門外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我們三人皆是一齊回頭,牛頭粗聲喊道:“何人?”
“是我!東市林靈!”
我記得林靈,他是東市林家林有福的兒子,當然只是名義上的兒子。這兩位也算有緣,一位早年喪父,一位早年喪子,等他們入了這幽都,便一見如故,成了父子。兩位和樂融融了將近一百年,雖然生活在這裡不比我長,卻也算是老一輩了。
牛頭走去開門,一青年鬼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因爲汗水,幾縷黑髮黏在額間,白衣也緊貼在後背,要說多狼狽就有狼狽。
馬面趕緊去找茶杯倒水,我則走去讓他速速入座。
喝了一口水,林靈總算活了過來,終於將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了我。原來,今日林家林有福突然昏厥,如今昏迷不醒,林靈急得團團轉,聽聞我已經回到酆都,趕緊快跑了過來。
我一聽這事,趕緊說:“等一會,我拿一下我的藥箱,馬上就過去。”
林靈胡亂點頭。
林有福的家離清明醫館有點距離,趕過去後,時間已經過去了半個時辰。一到林有福家,我顧不得其他,立刻擺放好藥箱,開始把脈。
我摸了摸,發覺寸關尺三部脈皆無力,心中瞭然,又著重按了一下,空虛不充實,屬於無力脈。
林靈在一旁等得著急,嘴中唧唧呱呱:“也不知道最近到底怎麼了,專發生怪事,前段時日聽聞珞霞仙子與閻羅少爺的婚事要吹了,今日我父親竟然就直接倒了。”
聽他這話,我心頭一動,卻立即回了神,再次確認了一遍脈象,我收回手,合上藥箱,道:“你也不用擔心,不過是氣血不足,等他醒來多補補就好了?!?
林靈一聽,立刻鬆了一口氣。
我又道:“我先幫你開個方子,按照這個藥方去抓藥,每日三頓,不出三日便好了?!蔽乙贿呎f,一邊拿出墨筆、紙張,洋洋灑灑寫了一大長串的藥材。
寫好,我便將藥方遞給了他,他拿好,邊看邊讀:“當歸……炙黃芪……”讀了兩個藥名,他立刻把藥方收入懷中,道謝。
“真是謝謝清明姑娘了?!?
“沒事,舉手之勞?!蔽业馈?
又囑咐了一些禁忌,我才背起藥箱離開。
酆都城——鬼街。
鬼街貨物繁多,交易頗甚,繁華如人間街市。只是黑夜常在,深邃無盡頭。
走到半路,我突然想起林靈之前說的話,便有些好奇地問道:“林靈說的珞霞仙子與閻羅少年的婚事告吹是什麼意思?”
馬面聽我這麼問,便回道:“這也是最近才傳來的消息,我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只是很多上仙都這麼說,我們幽都的鬼也就這麼覺著了。”
“上仙怎麼說的?”我問,說到底,我還挺喜歡聽這些八卦的。
“他們說,珞霞仙子與和她一同經歷情劫的無緣仙君在一起了?!迸n^訥訥接到。
我不解,“珞霞仙子不是已經經歷過情劫了?我還聽聞是和閻羅少爺一塊經歷的?!?
“哦,那個啊……”牛頭摸了摸他的大鼻子,回道:“那次他們兩人都歷情劫失敗了。”
我一驚,這以前從來沒有聽過啊。
馬面看出了我的想法,立刻解疑?!拔覀冞@事也是最近知道了,這事情上頭封的緊,要不是上次黑大人無意間透露我們都不知道的。這也是多虧了清明姑娘的梅子酒,否則我們還真沒法知道。”
“梅子酒?”我突然生出一種極爲不好的想法。
“……上次黑大人把清明姑娘的梅子酒全喝了,我們雖然努力勸過,但還是……”
我此刻根本聽不到牛頭馬面的聲音,腦海中只回蕩著一個聲音:梅子酒沒了……
我飛快湊到牛頭的面前,鬱悶確定道:“所以梅子酒已經全沒了?一滴都不剩?!”
“……沒錯?!迸n^尷尬扯出一絲笑容。
我瞪大眼睛盯著牛頭的笑容,隨後失神地向後倒退了好幾步,嘴裡輕聲喃喃道:“黑無?!跓o常……梅子酒……梅子酒……”
幽都很少有梅子酒,畢竟幽都沒有活物,所有的一切都靠著上頭的補給或者是供養閣裡頭的祭品,畢竟有些鬼魂早早就去投胎了,親人所送來的祭品根本無鬼可給,所以其實吧,供養閣裡頭無鬼領取的東西都是分發給在那裡做工的鬼魂的,當做薪水。
而這兩壇梅子酒可是我上工整整一百年才獲得的好貨??!我自己平時根本捨不得喝!
我不肯相信,再次確認?!澳强墒莾蓧 跓o常在三天內把兩壇酒都喝了?!”
牛頭面部表情已經開始龜裂,顯然有點不想打擊我,但他還是很肯定地點了點頭,同情道:“……對。”
我緊緊咬著下脣,最終蹦出了一句話?!拔胰フ液跓o常算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