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都城——酆都宮前殿。
與三年前，或者說是三天前那般，十座鬼帝雕像立于兩邊，低眉順目，而中央那酆都大帝雕像依舊是氣勢磅礴，沾染著沙場別樣的粗獷以及豪邁。強烈的對比沖擊著我的視線，卻比之前第一次見到平靜了不少。
“你也知道回來呀？”內殿傳來一聲熟悉的聲音，黑無常從內殿走出來，給了我一臉臭臉，他本來就是一臉的兇相，如今臉色臭成這樣，更是兇悍。
我撇了撇嘴，道：“我好不容易回來了，你就給我這個表情？”其實我也知道他并不是在怪我，而是在鬧脾氣，可惜我在人間從來只能自說自話，如今逮著個可以講話的，自然是要調戲一番，在人間三年我倒是學了不少待人處事的本領，他一個不到火候的黑無常根本難不倒我。
“我……”黑無常啞口無言，吃了個啞巴虧。
我看他這模樣，更是賣力，再次調戲起來。“你說我在人間這么久你也不來看看我，我這心痛啊……”
“我……鐘馗大人不允許！”他反駁。
“鐘馗大人不允許你也可以傳音跟我講講話嘛。”我又笑道。
黑無常不說話了，作出低頭沉思的模樣。
我也不是真的要找他的麻煩，調戲了幾句也就正經起來。“算了，看你這么擔心我的份上，我就饒過你吧。”我裝作十分大度的模樣，然后轉移話題。“對了，你不帶我去找鐘馗大人嗎？”
“……”黑無常兩頰緋紅，耳朵也紅得厲害，看我的眼神就好像要把我吃進肚子一般。但最終他還是咬牙切齒地道：“跟我來！”
我笑了一聲，然后追上已經走了好幾步的黑無常，喊道：“誒，等等我。”
其實我真的很想念黑無常，畢竟他是我在幽都為數不多可以談心的朋友。
只是這事情，還是不說好了，免得他又洋洋得意起來。我想。
內殿還是跟以前一樣，相比外邊真是祥和不少。
內殿中央還是那黃花梨龍紋三抽屜桌，只是那坐著的鐘馗大人卻不是三天前的模樣。
他此刻正撫摸著那右邊一撮絡腮大胡，依舊國字臉，方眉毛，膚色蠟黃，只是威武雄壯，根本不是之前那個孩童的模樣，我知道，此刻的樣子才是鐘馗大人的真身。
之前那個孩童模樣實在沒有什么信服力，然而鐘馗大人如今的模樣卻的確是有著世人所說的浩然正氣。
鐘馗大人的身后筆直地站著那清朗優雅的白無常，此刻他正搖晃著那把從不離身的黑色羽扇，戲謔地看著我。
我自知自己可能有點愣神，趕緊補救。“小女子清明見過鐘馗大人。”
此時黑無常已經回到了鐘馗大人的身側，一臉剛毅的模樣，完全不似剛剛的挫敗。一黑一白立于鐘馗大人的兩側，襯得那鐘馗大人更是威風凜凜、高高在上。
所謂識時務者為俊杰，我立刻擺出端莊的模樣，雙腿站直，上身微俯，雙手互握合于胸前，低眉垂首。
“好了，好了，抬起頭來吧。”鐘馗大人豪邁一笑，我趕緊依言直起身子，抬起頭來，放下雙手，同時將雙手置于腰側。
“謝鐘馗大人。”我道。
鐘馗大人又道：“你于人間修行三年，如今任期已滿，并無出現太大的差錯，特允你成為鬼差。”說完這句，他的聲調漸漸柔和起來。“從今往后，你便可以呆在酆都宮治理鬼魂了。”
我聽這話，頓時心頭一緊，幾乎沒有思考就問道：“難道不可以再次回人間嗎？”
我清清楚楚看到鐘馗大人的眉頭蹙起，甚為疑慮地發問：“你為何還要再次回到人間？”
我一驚，無言以對。
鐘馗大人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遍，“你難道插手了人間事務？破壞了鬼差的規矩？”聲音透著森然，氣勢逼人，讓我心生退意。
我強迫自己安下心神，硬著頭皮撒謊。“沒有，只是覺得人間是個好地方，不想離開。”
我自嘲，自己何時也學會了人類的陋習——撒謊了呢？只是，如果要回到人間，如果要再看到他，我不得不這么做。
我答應過他的母親，要陪伴他一生一世，我也答應過他，自己絕對會回去——即使他并不知道。
因為，我還想看著他……
氣氛已經接近凝結，內殿中祥和的氣息早已消逝不見，取之而來的是冰凍三尺的寒氣以及鐘馗大人散發出來的迫人氣勢，場面趨于邊緣化，我的心“砰砰”地跳動，跳動頻率接近于平日的三四倍。
鐘馗大人抖了抖他那兩撮絡腮胡子，瞪圓著他那炯炯有神的雙眼又問：“你真的要回到人間？”他雖是坐在木椅上，上身卻高大挺拔，紋絲不動，肅穆莊重。
我強忍住心中的膽怯，道：“小女子希望可以重回襄陽城。”
一室寂靜，甚至于鐘馗大人身邊的黑白無常也是緊蹙著眉頭，我知道我這個要求或許太過分了。
鐘馗大人眼神復雜地盯著我看了許久，陰沉的雙眸靜靜地對上我的雙目，我看得心驚膽戰卻是不能避開目光。
內殿之上的燭光透著橘黃的光，壓抑著原本祥和的氛圍，蠟燭緩慢地燃燒著，燃燒而成的蠟油漸漸滴落而下，徐徐滑過蠟身，落入鏤金托底。
“好吧……”鐘馗大人終于松了口，單手托住額頭，一臉無奈。
我心底呼了一口氣，抿嘴笑道：“謝謝鐘馗大人成全。”
黑無常一臉震撼，立刻插嘴。“鐘馗大人！這事萬萬不可啊！”
白無常則依舊那副戲謔的模樣，饒有興趣地盯著我看，我尷尬地笑笑，乞求他不會發現什么。
鐘馗大人打斷了暴跳如雷的黑無常，道：“這事就這么決定了，我不會更改想法的，不過，你得先在幽都呆個幾日，安排這事還需要一段時日。這段日子你就先回去吧。”鐘馗擺了擺手，示意我離開。
我俯身道別，隨后退了出去。
酆都宮外，黑幕遮天，枯寂寂寥。
我已經好長一段光景沒有見過幽都這黑夜的景象，倒著實有些不習慣。
我正準備回家，卻聽到后面傳來一陣腳步聲，我回頭，看到的是笑臉吟吟的白無常。
我頭皮發麻，扯著笑容道：“白大人有何事？”
白無常一身白衣俊朗大方，笑意滿面，搖著他那把黑色羽扇別有深意地凝視著我。
我又道：“若是白大人無事，小女子就先行回去了……”我企圖溜走，卻被他拽住。
“呵，你溜這么快干甚？難道不想知道一些重要的事情嗎？”他笑吟吟地對著我道，還特意把重要這個詞強調了一遍。
我心道，雖然我的確想要知道，可是只要是你告訴我的，我都不想知道！
白無常不愧為白無常，陰險狡詐，還特會讀人心思，他看我這個模樣就知道了我的心思，又故意立刻加了一句：“即使是關于你的前世的你也不想知道？”說完，還特別惆悵地唉聲嘆氣了一番，“哎……那便算了。”
我一聽是關于自己前世的事情，立刻回神去拉他，然后非常沒有志氣地作了一揖，恭恭敬敬道：“請白大人告知。”我肉疼，卻自知自己不是他的敵手，即使自己在人間已經生活了三年也達不到他的高度……
白無常用他的羽扇遮住了他的嘴角，但從他抖動的肩膀來看我就知道他肯定是在狂笑不止……
我決定……忍……
“算了，不跟你鬧了，跟你說了吧，三日前在鬼魂錄上不是沒看到你名字？”白無常道。
我瞪大眼睛想了會，是有這回事。“唔，對啊。”
白無常睨了我一眼，又道：“呵，這么重要的事情你居然會忘。”我瞪眼，他無視，繼續道：“后來鐘馗大人左思右想都覺得不對勁，特地去查了一下房屋登記冊，結果發現房屋的數量與鬼口不符，房屋竟然多了一幢，你也知道，在幽都，是每只鬼一間房，絕對不可能發生多登或少登這種事情的。”
我感到不妙，問：“所以……那個多出來的……”
白無常一臉你終于聰明了一番的表情，道：“沒錯，多出來的房屋就是你住的。”
我受驚，不可置信，在幽都，房屋的數量從來都是上面的酆都大帝親自掌管的，沒有人可以在這里面做文章。
我心中登得一跳，卻是怎么也想不通透。
“所以，鐘馗大人懷疑有人在鬼魂錄中撕掉了記錄你一生的那頁。”白無常下了結論。
“怎么可能……”我喃喃。
“這件事情還在調查中，再過幾日酆都大帝就會從天界回來了，我相信很快就會有個答案。你不用擔心這件事情，我們會解決。”白無常道。
“好。”我點了點頭，我也知道自己幫不上什么忙。
只是，又是何人要撕掉我的那一頁呢？我百思不得其解，最終還是選擇不想這事，先行回家。
再次回到清明醫館的我，感到了一股濃濃的熟悉感。
鑲著清明醫館四個大字的牌匾掛于門楣上，與之前沒有一點區別，可是我卻覺得很多東西都改變了。
就好像，兩百年前的我孑然一身，兩百年后的我卻渾身羈絆。
就好像，三年前的我不過懷念從前，三年后的我卻展望未來。
這改變，在于我心中重要的東西已經改變了。
我敲了敲門，道：“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