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送藥走到醫館附近,黑無常在后面道我又殘害李老頭,我一一應付著,快到醫館,我敷衍了黑無常一句,剛回過頭,就看到牛頭已經等在醫館門口,左顧右盼,甚為急切的樣子。
視線與之相交,我疑惑,他卻立刻跑來,道:“閻羅少爺出關了,他說要見你一面。”
我有一刻的失神,但只是一刻,之后便毫無感想。
要說這位閻羅少爺,可謂是神龍不見首尾,將近兩百年,我都未有見過他,就連自己為何會認識這名人物也記不真切。要不是自己身邊的牛頭馬面有時會提起他,我真怕自己完全記不起他。
我還記得,我認識一名叫做珞霞的仙子,我記得自己從前與她相交甚歡,可是自從自己與她一別,也有兩百年未曾見過,而我們交談的內容,我也毫無印象。
但我從未把這些當過一回事,畢竟百年時光,什么都會淡忘的。
我道:“他因何事而找我?”我自認為自己與他并沒有什么交集。
身邊的黑無常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一臉凝重地盯著那頭傳話的牛頭。也對,閻羅可是酆都大帝唯一的兒子,當是疼愛的緊,整個酆都城沒有一人敢忤逆他。
牛頭訥訥道:“牛頭不知,牛頭不過負責傳話。剛剛牛頭正在藥房中分揀藥材,卻突聞得閻羅少爺的聲音,牛頭道那聲音急切,便急忙趕過來了,想來是什么重要的事情。”牛頭黑溜溜的眼珠子瞪得老大,氣喘吁吁,甚為可憐。
我雖有些不愿,但看在牛頭的面子上還是點頭應道:“好罷,帶我去罷。”之后,我轉過頭,對著黑無常又道:“你今日便先行回去罷,你也看到我今日有事。”
黑無常上下打量了我好幾眼,才攅著他那平日里兇相畢露的面容道:“我以前就時常懷疑你為何能夠差遣牛頭馬面,如今,我才知道,原是這個原因。”他頓了頓,終是問道:“你是如何認識閻羅少爺的?”瞧他認真端詳的樣子,好似要把我看透一般。
我微愣,循著他的問話認真回憶了一番,毫無印象。回神,我道:“我也不知。”
黑無常似乎還想問些什么,我直覺頭疼,便先行跟著牛頭離了去,不再去看黑無常。
殊不知,黑無常這句無意的問話,也同時讓我多年的疑問迸濺而出。
我到底為何認識閻羅?我遺忘的記憶中到底發生過什么?
答案,或許,今日就能揭曉。
六曲闌干偎碧樹,楊柳風輕,展盡黃金縷。誰把鈿箏移玉柱?穿簾海燕驚飛去。
滿眼游絲兼落絮,紅杏開時,一霎清明雨。濃睡覺來慵不語,驚殘好夢無尋處?
酆都城——供養閣。
我終是沒有見到他。
于那日之后,又是十日光景。
算算現在這個時辰,應是人間的清明節。
我愛極了這個節日,因為每每此時,供養閣便會絡繹不絕,歡笑聲不斷。
我站在供養閣的門口,幫忙疏通鬼群,滿心歡喜——這是百年來我的日常任務。
雖然自己早就無法得到祭品,但是我依舊對著這個供養閣充滿無限的好感,畢竟,這是人與鬼唯一的聯系,于我,它總是有著獨特的魅力。
而我當年從這里得到的所有東西,我都未有動過,而是藏于自己的儲藏箱,不動分毫,因為,這是我亦今為止唯一擁有的早期記憶了。
供養閣的管事是中央鬼帝周乞、稽康二鬼,但那二鬼自是不會出現于此,畢竟,那兩鬼治理人間的鬼魂就已經忙得不可開交,怎么可能會擁有閑暇時間來親自出面?
而這個時候,我們這些已經沒有祭品可拿的鬼魂便是他們最好的選擇,當然,鬼口稀少,終日無所事事,我們也閑得幾乎發慌,多些事情做反而更好。
鬼魂的法力是每日劇增,作為幽都的老一輩,我自然是做了一群鬼的頭頭,專門管這一檔子的事情。
……只是在我之上,還有一鬼,那便是——白無常。
比起黑無常,我倒更為怕他,原因在于他的難以捉摸。
就像今日,我正欲打開供養閣的大門,身體卻突然被圈住,而耳畔送來陣陣陰風,讓我寒毛直豎。
我趕緊回頭,看清那人,便諂媚道:“白大人,有何事?”
白大人,便是白無常。白色高帽寫著四個黑色大字——你可來了,也是可笑。可一襲白衣落落大方,皮膚白皙似雪,卻是遮蓋了這一點,而他那墨黑的頭發由一條白帶束在腦后,清朗大方,優雅得如同不識冥間煙火的仙人……即使我知道他真的是一只鬼。
至于“白大人”這個稱呼,還真要好好說說。其實,黑無常也被這里的鬼魂喚作“黑大人”,可惜我覺得詭異,死活不愿這么叫他,寧可不喚他的稱呼。而白無常,我卻是毫無辦法,畢竟太過于怕他。至于緣由,我還真是說不清,一定要說原因的話,可能是因為他能不動聲色地讓黑無常安靜下來吧。
他手握黑色羽扇,一下一下優雅地扇著,雖說淡雅的面容上帶著清風拂面的笑容,卻更讓我覺著恐怖,在我快要支撐不住顫抖著的身軀,他終于開口問道:“聽小黑子道,你前些日子去見閻羅少爺了?”這時機掐得我極度懷疑他是不是知道我心中所想。
我毫無半點拖延,張口就答:“沒有,沒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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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終是沒有得到答案,因為未曾見到他。
那日,我跟著牛頭已經快要走到目的地,牛頭卻突然止住腳步,有些訥訥地抓耳撓腮,道:“閻羅少爺說他有事無法赴約。”
我愣了半響,有點氣憤,最終還是深吸了一口氣,回:“回去罷。”
盡頭的彼岸花開得嬌艷,如雪如血,絕望卻又深情。幽幽的花香彌漫在空氣中,直沁心脾,空中花粉飄揚,星星點點,散落在周身……
此情此景,似曾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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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白無常上下打量著我,讓我深刻意識到為何黑無常與白無常雖然性格完全不同卻都喚作無常,因為都有個打量別人的愛好。
我咽了一口口水,示弱。
白無常終于收回了他那挑剔的目光,又道:“我瞧你這個模樣,閻羅少爺也看不上。”
我心中默默反駁自己雖長得普通,也算是有點姿色的,哪有他說的那么糟,可嘴里卻是道:“白大人說的是。”
他又上上下下地看了我一眼,眼中眸光深不見底,看不通透,我道他定然又在想什么計謀,正準備來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卻聽聞他道:“罷了,罷了,打開供養閣大門,上工了。”
我驚訝,卻趕緊動手開門。
鬼魂來來往往,卻毫不擁擠,不過三個時辰,所有的事情便也做完。
我伸了個懶腰,活動了一下筋骨,隨后便對那些手下道:“你們收拾收拾便回去罷。”
他們各個點頭應道:“知曉了。”
我點頭,整理了一下自己桌上擺放的鬼魂錄,便準備回去。
然而我正準備離開,卻被白無常叫住,我心中百般不愿,卻只好硬著頭皮回過頭,尊敬道:“白大人還有何事?”
那人依舊云淡風輕地一下一下地搖著他手中的黑色羽扇,“你可別忘了,明日便是你第一次去人間勾攝生魂的日子啊。”笑意濃濃,卻讓我心中寒顫萬分。
我使勁點頭,應道:“自是記得。”
所謂勾攝生魂,其實就是帶著死去之人的魂魄進入幽都,本來在一百年前我便可以晉升鬼差,勾攝生魂的,可惜,那時我竟然生了一場大病,半死不活,雖說作為一只鬼早就死過一次,但是疼痛卻是真的,而那次,是黑無常救了我……
所以,對于他,我其實心存感激。
也是因為這事,我錯過了那次的篩選,而這一次的錯過,便是足足一百年。
晉升鬼差,從此便不再是擁有法力的鬼,而是擁有法力的仙。
然,這所謂的仙亦不算仙,就如人不是人。
我心有感慨,卻還是回到了醫館,也就是自己的家。
醫館內,牛頭馬面正站在藥柜旁研磨藥材,我聞了聞這味道,料定這應該是送給東市王大嬸調理身體的配方。
那牛頭馬面看我回來,停下了手中的活,恭敬道:“清明姑娘。”
我對他們笑了笑,隨后問:“這是送給王大嬸的安神湯嗎?”
“正是。”馬面饒了饒自己的馬鬃,露出了他那碩大的牙盆。
說真的,初見他的牙盆的時候,我甚為驚恐,然而見得次數多了,倒是覺得極為可愛。
我又笑,旋即道:“明日你們貼個告示于外邊,就寫明清明醫館因為個別緣由要休整一段時日。”
牛頭與馬面互相對視一眼,面面相覷。牛頭訥訥地盯著我,說不出一句話來,而馬面也是如此。
我摸了摸自己的鼻梁,終于將這件事情說了出來。“我其實在前段日子遞交了鬼差申請,所以之后我得要去人間一段時日。”這件事情是我瞞著牛頭馬面這么做的,因為一開始我并沒有十足的把握可以申請成功,只是抱著一試的心態,后來成功,卻是怎么也無法將這件事說出口,怕牛頭馬面怪我隱瞞他們。
相處了那么久,我們早就如同一家人,然而越是親密,卻越是害怕。
我有點緊張,低著頭不敢看他們的表情。然而,卻是一聲聲笑聲,而后又聽到馬面道:“恭喜啊,清明姑娘,成為鬼差,就跟我們是一樣的職位了呢!”
我猛然抬頭,看到的是他們和善的表情,一時間,心中暖意溢滿,眼淚呼之而出。
“謝謝,謝謝你們。”我哽咽道,眼珠子不受控制地從眼眶中滑落。
牛頭馬面先是一愣,隨即面部更為柔和。
牛頭先是打破了這短暫的平和。“可是清明姑娘,你何時才會回來?”
我摸干了眼淚,答:“不知,可能兩三天罷。”
所謂兩三天,是幽都的兩三天,也就是人間的兩三年。
牛頭點頭,訥訥問:“那若是期間閻羅少爺又有消息該如何是好?”
我心頭一驚,思忖了一會,于是注視著牛頭的眼睛,認真道:“那便回絕了罷。”
…………
因將近離別,雖離開的時間不算長,但最后一日,終是要走個過場。我特地將我那私藏的梅子酒從地窖中掏了出來,掀開那塵封已久的美酒,頓時,酒香四溢,十里飄香。與牛頭馬面把酒言歡了些許時間,終是沉沉睡去。
人間,我已經兩百年未去,實屬懷念,也不知如今會是何種模樣?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幻境忽明忽暗,夢境真真假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