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尼說完那句話,繼續徑自吸著水煙,再無話,也不再看她。
初晴從袖中取出一只銀匣,畢恭畢敬地說:“阿么①,我在盛澤城選了上好的煙絲孝敬你,這是碧山煙草混入蠟梅花瓣、冰片、麝香,味道馨香,不嗆辣,而且還配了一只寶月齋打造的煙絲盒。”
她把那只銀匣往朵尼面前一推,半掌大的銀匣上浮雕著優雅花紋,點點銀光映著燈燭閃耀,宛若繁星熠熠。
朵尼冷著臉道:“我生來命苦,只配吸又嗆又辣的劣質土煙?!?
初晴碰了釘子,也不著惱,依舊笑嘻嘻的,將銀匣收回來,撥開匣蓋上的鎖扣,取出其中煙絲:“阿么,我給你添一點,試過你就知道啦,你要是喜歡,以后我月月都去給你買?!?
說著,探出手去,欲拿過朵尼的煙槍。
朵尼哼了一聲,由著初晴拿了煙槍過去,將煙碗里的煙絲換過,又遞回朵尼手上。
朵尼接了過來,吸了一口,問道:“多久了?”
“七天前?!背跚缛鐚嵒卮?。
朵尼捻了捻燈芯,借著挑亮燈光仔細查看初晴神色,見她原本瑩白如玉的面孔上,隱隱浮出黑紫色的血管,心知這是蠱毒即將發作的征兆,不由搖頭,教訓她:“你倒真是心寬,怎么不再晚幾日才回來,還記得過了七日便是女媧娘娘現世也救你不得么?!?
“阿么,你就別再兇我了,真的很難受。”初晴邊說,邊拉住朵尼手臂搖一搖。
“這時候你知道難受了?”朵尼瞥她一眼,抽出手來,又問,“是哪一次拿去的?”
初晴說是五年前。
朵尼撇一撇嘴角,道:“快點去里面,躺好等著。”
初晴依言去內室竹榻上躺下。
朵尼留在堂屋,搖動窗前銀制串鈴。
片刻后,兩個年輕苗女上來竹樓,朵尼吩咐她們去廚房熬制湯藥,又仔細叮囑一番,這才進入內室。
她從竹柜里尋出一只老銀熏爐,燃了香料:“你身上的蠱蟲已經附得深了,得先用伽南沉引上半個時辰。”
西域金蠶蠱由十五種毒蟲養成,是蠱毒中最殘忍、最恐怖的一種,其兇猛之處在于,蠱毒發作之后,會令中毒者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在神志清醒的情況下,生生受折磨七七四十九天才至死。
其解蠱之法表面說來甚為簡單,只要在七日之內,用與制蠱毒蟲相克之物煎煮湯藥,之后一物兩用。一半當作滾水煲熟一只生雞蛋,用以滾遍中蠱者全身,將蠱蟲吸出。另一半,則與如常湯藥無異,給中蠱者喝下,以解蠱蟲帶入血脈中的毒素。
只是,天下毒蟲何止千百種,每一個制蠱者所選用皆不相同。是以,若無制蠱者所列出的原方,旁人即使會這方法,也根本無法解蠱。
更有甚者,同一個制蠱者每一次所選用也可不同,若屆時他不記得制蠱時所選所用,那也同樣無法可解。
“虧得我老得還不徹底,要是再晚上三兩年,人糊涂了,什么都不記得,看你怎么辦?!倍淠嵋贿呎f,一邊將熏爐置于榻邊竹凳上,自己則在一張靠椅上坐了。
初晴其實知道朵尼制蠱的配方,但此時不是爭辯此事的時候,她自是選擇閉口不言。
好一陣,兩人都未再交談,四下寂靜無聲,淡淡冷梅馨香混著伽南濃郁的苦辛,縈繞一室。
“說起來,我都沒有問過你,這幾年在外面可有遇到合意的阿哥②?”朵尼忽然問起。
初晴自是說沒有。
朵尼嘆氣:“過幾個月你就滿二十了,別說照漢人的規矩,就是在苗家,也嫁得太晚了?!?
“阿么,我不嫁,一直留在這里,陪著你,多好?!背跚缛鰦伞?
朵尼卻不領情:“哼,我才不用你陪。我巴不得你和阿嫵一樣,顛顛地跟了中意的阿哥出谷去,一輩子也別回來。”
阿嫵是朵尼的親生女兒,大初晴三歲。
當年,唐楓雪夜生女,母女二人奄奄一息之時,被辰夙所救。
雖然,唐楓最終沒能逃過香消玉殞的命運,但總算為初晴尋到依靠。
辰夙將初晴帶回了凌霄谷。
他是谷主,也是漢人,教她讀書識字、漢家規矩,也教她武內功、強身健體,唐楓留下的書信也是由他保管,直至初晴開蒙識字才鄭重交予她手上。
但他終究是個男子,單獨撫養一個非親非故的女兒家總是諸多不便,所以,將初晴放在朵尼家中生活。
朵尼脾氣古怪,面冷心熱。她教養嚴厲的同時,也將初晴視如己出,初晴也當真將她們母女二人當作親人。
“阿么,你想念阿婭③嗎?”初晴問道。
“怎么不想?自己身下掉下來的肉,一把屎一把尿伺候長大,活一輩子,掛念一輩子。但是想念又有什么用。再想念,也不能把兒女們拴在家里,那是害了你們,趁早一個二個趕出去,讓你們有了自己的一片天,才是正道?!倍淠崛绱苏f。
“那你不會擔心我們被外面的男子欺騙嗎?”初晴再問。
“我朵尼的女兒,是這么容易被人欺負的么?”她磕一磕煙槍,理所當然道,“定了情,就給他種情蠱,日后如若變心負情,那便蠱毒發作,無藥可解,瘋癲而死。這是一早教過你們的?!?
朵尼入凌霄谷前是黑苗一族的祭司圣女,巫蠱之術的本領是苗人里頭頂尖兒的,也盡數教給了兩個女兒。阿嫵在此事上專心一致,確實盡得朵尼真傳。初晴因在辰夙那里另有功課,自己又對毒蟲毒物頗有些抵觸,學會的也就極有限,只取了一些現成的,如金蠶蠱之類,備以防身之用。
尤其是那情蠱,從初次聽朵尼說起,初晴便有不同看法:“若是兩情相悅,怎么會舍得對方被蠱毒噬腦,瘋癲而死?難道不會傷心難過嗎?”
“情蠱同時種在兩人身上,背叛誓言的一方死,十分公平?!泵缛舜緲悖爻兄Z,因此認為背叛者罪無可恕,死不足惜。
今日又聽朵尼提及情蠱一事,初晴自然而然想起唐玉,想起她從前的那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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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時光匆匆而過,很多事,她從來不曾對旁人提起,甚至自己也不曾回想。
是一直記在心間,還是一早忘卻,她也未曾深究。
在鎮國公府廢墟里與唐玉重逢,看他依舊是一派從容自若、怡然自得的模樣,她其實有些開心,慶幸自己不曾對他使用情蠱。
縱然當初她傷心過,怨懟過,可她未曾想過讓他死。
不愛她,不能算是他的過錯,不應當受到懲罰。
再相見,他果然認不出她,不是很好么。
只是,想起盛澤城那晚唐玉提出的要求,不知他要跟她說些什么,又有什么好說,一切早已結束,不是么?
但他用凌霄谷的安危來威脅她,她無論如何也得走上那么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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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晴與朵尼兩人絮絮一陣,講得都是閑話,半個時辰很快過去,一名苗女打起蠟染布簾,端了湯藥與雞蛋進來。
朵尼將初晴身上蠱蟲除盡,又看她服下湯藥,觀察一陣,見她面上神色恢復如常,才命她睡下,好好休息。
如此一夜平靜無事。
翌日清早,初晴去見師父辰夙,將盛澤城湖心島發生之事詳細告知。
辰夙聽了,沉吟片刻,問:“你可是打算追查下去?!?
初晴沒有否認。
辰夙又問:“你可還記得,你母親信上是如何說的?”
若是換了旁人,初晴必然會耍賴一番,講一些譬如:“母親的信上萬語千言,你問的是哪一字哪句”這種話。
可辰夙是她們母女的恩人,是她的師父,于是,她老實地回答:“如非絕對必要,不要對任何人表露身份,不要對唐家的人心存依賴,不要妄圖尋找真相報仇雪恨,就當此事只是旁人的故事,與自己毫不相干,聽過就算?!?
“那你知道應該如何做了嗎?”辰夙三問。
初晴靜默半晌,她何嘗不知道母親的用心,無非是希望她不要困在上一輩人的仇恨里,人生苦短,只有過好她自己這一生這一世,才不枉母親千辛萬苦生下她,才不負辰夙與朵尼多年來悉心的教導與撫養。
想到此處,她心中豁然開朗,燦然一笑,道:“師父,我知道了。只是還有一事要求助師父。”
“盡管說來聽聽?!?
“我此次出谷,探得一些與阿嫵姐姐當年失蹤之事相關的線索,因此打算再去肅州城里行走一趟,可否請師父再為我制做一張□□,同五年前那張一樣便好?!?
初晴說完,又是一笑。
她不過換了一張臉皮,唐玉便認她不出,說什么熟識、想念,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