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柒獨自在荒野上走著,黃的天,黃的地,連吹過的風也有了顏色,這樣濃的色彩,彷彿能淹沒了他,就像一雙手將厚厚的沙蓋在黑點一樣的小石子上。手的主人毫不吝惜,可即使只是石子,仍然有自己的紋路,自己的色彩,它的斷面上仍舊閃爍著心中的圖畫,並因爲沙的打磨愈顯得閃耀瑰麗,而後石子會笑,回過頭感慨著享受只屬於自己的孤獨,手中轉著成長的桂冠。
柒柒正在跋涉,儘管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經開始成長,但他應當有變化了吧。因爲即使目的地只是一片早已成爲荒地的空虛,可他還是明白了近鄉情怯;即使心中惴惴羞澀,他還是沒有選擇逃避;即使他知道前路未卜,他仍然沒有忘記此刻讓自己的胸口依然溫暖的東西,即使……前方是他做夢也沒有想到的——菜市。
柒柒停住腳步,怔怔地看著眼前的繁忙。他們忙碌著,他們不認識他,他們是如此像幻影的幻影。可是柒柒熟悉他們的每一個動作,似乎伸出手去就能走進他們的生活。可惜白駒過隙不肯回,柒柒出劍,淡然擋開左右兩道夾擊,只讓思鄉淚成了心中的一道影子。
輕輕的“咦”聲在半空中響起,飄飄然落下一人,用纖白的手接下被彈回的劍,只將閃亮的雙眼望向柒柒右邊:“師兄,真的是他麼?爲何與你所說截然不同。”
“我亦不知。”另一人緩緩落下,用手向搖搖晃晃的劍一指,便令它乖巧地回到自己身旁,“崑崙宮弟子廖月,敢問……可是來尋人?”
“恐怕尋的是命。”柒柒淺淺一笑,憂傷同劍意一同升騰。廖月和師妹岱莓忽然發現自己深陷濤濤江河中,一端無根無緣,自天而降,一端滑落深淵,無聲無息。水沾衣衫,如負萬斤,聲若雷鳴,勾魂攝魄。
廖月和岱莓對視一眼,雙雙躍起,雙劍飄逸輕靈如同兩尾游魚。逆流而上,順勢而起,逃脫束縛後如風吹楊柳各自向一旁掠去,又合做一處直取柒柒。柒柒微微合眸感受著風的低語,沿方纔劍勢不退反進,只在即將觸碰二人劍鋒的剎那身體輕旋,斷水水不留,隨心自風流,竟鬼魅般從二人劍下滑過。柒柒伸手召回懸在空中的劍,身在戰陣,可這世界如此平靜。此番風景,終於讓他自從望閬門中逃出後第一次露出舒心的笑。不甘散盡終於不悔。時間,該轉動了。柒柒回首一劍劈去,可凌厲的劍氣卻從廖月和岱莓頭頂掠過。早已布好的天羅地網突然環繞在柒柒周圍,他看見廖月和岱莓開心地笑,看見自己的命運從他們身旁流過。
“……得罪了。”不知道爲什麼,看著柒柒平靜的神色。廖月心中開始有些厭煩師門的這次派遣,他實在不像不該在人間出現的妖魔。不過他還是從懷中掏出一面小小的鏡子,示意岱莓小心後便略顯陰沉地上前,用鏡子向柒柒照去。
“果真,他身上沒有天命,逆天而生!”岱莓驚訝地看著空空如也的鏡子,看向柒柒的目光中多了幾分恐懼和憐憫。
“這世界……真美!”柒柒盯著鏡子裡絕美可沒有自己的風景,擡起沾血的手輕輕地拭去眼角溢出的淚。他的劍上,他的血一點點變淡。而身後不遠處的幻境一點點鮮活,最後,似乎世界無法承受這生命,只好將它碎裂成金色的夢幻,任憑風將它們帶向天際化爲塵砂,只將靈魂封存在心中,只有有心人得見。
“柒柒,你見到了幻境外的世界,可悔?”邢浪拈了一片金色,笑著碾碎它們,揮手破開氣勢洶洶的天羅地網。雖然問著柒柒,可雙眼卻盯著廖月和岱莓,“崑崙宮連至寶都給了你們,可見志在必得。不過,只兩個小小弟子,恐怕不會現在就大打出手吧。”
“你們沆瀣一氣,果真是妖魔。崑崙宮不會放過你們!”廖月望著破碎的天羅地網,心中明白倘若邢浪方纔對他們出手,恐怕他們就無法再開口了,“可崑崙宮從來不會不問情由枉行殺戮,他關係著人界的安危。崑崙宮只是想守護人間。”
“人間?我可是魔族!”邢浪笑了笑,微微頷首,“你我都只是想用自己的力量來守護,可惜活著的世界只有一個,最後守護變成了活著。也許在蒼天眼中,只有‘生靈’二字。”
“如此,後會有期。”廖月點點頭,仔細看了看邢浪才轉過身去,而岱莓則出神地望著邢浪,良久才輕聲開口。
“你,真的是魔族?”
邢浪不言,冷笑一聲掌間浮起黑夜般的光芒。岱莓看了很久才點了點頭,靈巧地行禮才轉身離開。
“你不開心?這裡是人間,我們是魔族。”炆盯著岱莓的背影,眼睛裡有淡淡的光彩,“她是修仙者。”
“該回魔界了,饕餮少主。凡人很少記得入骨,即使相差無多。”邢浪似有深意地看著炆,摸著自己額頭,“就、算、只、是、多、一、個、標、記、也、會、大、驚、小、怪。”
“何必這樣生分,饕餮也是你曾經有過的榮耀。”炆麪上一紅,沉默片刻轉向柒柒,“柒柒,我只能爲你做這麼多。我畢竟是魔族,邢浪也早已離開閬風巔。魔族早習慣了分別,後會無期。”炆說罷便頭也不回地踏入邢浪面前慢慢開啓的入口,邢浪也嘆了口氣而後隨之離開。魔界入口在他進入後便立刻合攏,了無痕跡。
“他們已經走了?”沉默的柒柒身旁,思嵐緩步來到他面前,“邢浪‘借’到了崑崙鏡,所以邢浪說的是真的。你是閬風巔爲了令冀之門永遠消失才撫養長大的,逆天而生只爲了許一個願,然後永遠消失?怎麼可能有這樣的笑話!”
“你剛剛應該聽到了,何必再問一次?”柒柒脫口說道,而後似乎有些後悔自己的莽撞,囁嚅道,“你……你應該只是不想看他離去吧。對不起,我的孤獨,原不該著落在你身上。”
“……其實我同炆都沒有將你看作冀之門的祭品,所以我們纔不能留在你身邊。”思嵐盯著低著頭的柒柒,停了片刻說道,“你是先被帶到望閬門的,所以你不知道。我和炆,只是他們用來陪你的玩具,這樣你纔會相信眼前的一切,再也不留戀過去的記憶。可是他們錯了,即使炆是魔族,隨時都有理由死去,我們也不想成爲固定你的玩具。不過,封丹青真的很疼愛你。其實我沒有理由存在,你若不聽勸,有炆在,殺你的理由太多,沒有他在,你也可以悄無聲息地消失。可封丹青堅持要留下我們,他說你應該有同伴,因爲他沒有性命可以給你。告訴你這些,只是希望你尋到真正的自己,找到你的未來。”
“思嵐,陪我看完夕陽吧……不久以前的童年,我常不明白周圍的人爲何靜靜看著遠方。”柒柒微笑著,目光中只剩下純粹,“那是他們看不懂的界限……有些人,只有目光能夠遙遠。可至少我沒有機會流浪在人世與魔界之間。”柒柒說完,臉上已泛起紅暈。他大約讓炆和思嵐的努力付之東流了,可他的心終於在太久的冷風中尋到一片柔軟的荷葉。很久之後的他會苦笑著說年輕吧,但他現在只有不悔。只是,不悔可不包括思嵐的憤怒……和眼前的刀刃。思嵐慢慢在柒柒頸間轉著尖刃,直到柒柒的驚訝化作無奈。
“你至死也不肯說聲‘幫我’,所以我不再是你的朋友,也就不再是你的玩具。”思嵐指尖一抖,繞在指上的絲線輕輕在柒柒頸上劃出一道血痕,“我很好奇捉了我的望閬門,你也不想在見封丹青之前變成一具屍體,炆的族中離不開他,所以我們同路。不過我會成爲座上客,你會成爲階下囚!”思嵐說完,冷哼一聲俯在柒柒身前。纏繞在思嵐指間的絲線猛然飛舞起來,泛起奪目光芒刺入柒柒背後,很快遊遍柒柒全身。
“果真出神入化……原來……”麻木漸漸淹沒柒柒的心和他異樣的目光。很快,柒柒清醒地合上了雙眼,只剩下靈魂在軀殼中飄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