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過去, 大妹卻從未見到過金針娘娘,聽蘇慕亭講,金針娘娘身體不大好, 長住山上, 已經基本不管繡莊, 莊內事務, 內事秦姑娘負責, 外事李繡男負責。
這一天傍晚,秦姑娘要去書室找本書,因她上了歲數, 眼神不太好,桂子又不在身旁, 遂請大妹與她同行。
上了樓梯, 聽見屋內有人, 大妹輕推一下房門,未推開, 聽見一個繡娘在屋里說道:“抄快點,走之前把這些都抄完。”
另一個繡娘問道:“這么多哎,還是撿緊要的抄吧?”
金銀繡莊對繡娘沒有約束,若有繡娘想要離開,只要提前一個月向秦姑娘稟明, 秦姑娘一般都會同意。金銀繡莊創建近三十年, 迎來送往, 接納過的繡娘以百千計, 其中不乏有偷師者, 或是其他繡莊派遣繡娘潛入,或是繡娘學成之后回去開繡莊。若有發現, 繡莊從不處罰,該教的東西,金針娘娘依舊盡心盡力地傳授,即使如此,金銀繡莊仍然是金銀繡莊,無人能出其右。
大妹輕敲門扇,里頭聲音戛然而止,等了一小會兒,總算等到里頭撥下門栓。房門打開,兩個二十出頭的婦人貼著門口站立,神情慌張。
時近酉中,室內昏暗,秦姑娘說道:“點上蠟吧,不要看壞了眼睛。”
繡娘吭吭哧哧答應。
秦姑娘低頭吩咐大妹,等到大妹找到書,她拿在手里,帶著大妹一起下樓,從始至終未看繡娘一眼。繡娘立在門口一動不動,目送她離開,漲紅了臉。
金銀娘娘還住在莊內的時候,其他繡莊遇到刺繡上的難事,總習慣過來請教,金針娘娘沒有一次不盡心幫忙解決,甚至有時候還會留下一兩個她們繡莊的人,跟著自己學習。金銀繡莊從來沒有明確規定不許將何種技法外傳,但是有些人總喜歡以自己之心揣度他人,有些可以光明正大做的事情,非得要偷偷摸摸地來。
回到繡樓,繡娘們已經走得七七八八,還剩些未成婚的繡娘挑燈用功。金銀繡坊的繡娘酬勞拿得高,但凡在這里待了四五個年頭以上,有不少在城里買了宅院出去住,有些成婚的繡娘要操持家里的老人小孩,下午回去得早一些,也有些有錢但未成婚,家又不在這里的,嫌單住在外面冷清,仍選擇留在莊內,與其他繡娘彼此有個照應。
桂子領了個中年男子進來,是淮揚織造局提督的兒子。三個月前,他們局里專門負責龍袍制作的老師傅突然暴斃,現今龍袍雖然已經完工,只一雙龍眼珠怎么看怎么不對勁,提督因此讓兒子帶上龍袍,到金銀繡莊懇請金針娘娘搭救。
提督兒子從下人手里拿過包袱,放在桌上打開,指著龍袍上的眼睛給秦姑娘看。
外行人看不出門道,若不是在金銀繡莊受熏陶兩年,大妹也不會輕輕松松就瞧出兩顆龍眼黑則黑矣,但少了些靈動。
秦姑娘輕描淡寫道:“圣上又不是暴戾之人,你就這樣呈上去,他頂多皺一下眉頭,也不會責罰于你們,怕什么。”
提督急忙躬身討饒道:“三個月后便是祭天大典,若是下個月龍袍不能令內務府滿意,即使圣上寬厚,依照律法,我們江淮織造局也難逃責罰,請秦姑娘看在家父與金針娘娘是故交的份上,救我們一救吧!”
秦姑娘沉吟片刻,讓桂子出去把金針娘娘找回來。
金針娘娘行蹤不定,京城附近又有這么多山頭,若是一座座翻找,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時候,秦姑娘吩咐下人收拾了一間廂房,給提督兒子住下。
第二天清晨,一頂小轎抬進繡莊,桂子掀開簾子,金針娘娘從里頭出來。
大妹和蘇慕亭正在晨讀,蘇甜從廚房提食盒回來,聽到了風聲,趕緊告訴蘇慕亭。
葡萄樹已落光了葉子,晨曦自疏疏密密的枝蔓中透入,斑斑駁駁地照在架下的石桌石椅上,蘇慕亭放下書冊,與大妹笑說道:“久慕大名,你今天總算能見她一回。”
大妹跟著放下書,與蘇慕亭一道前往繡樓。
龍袍本來擱置在中屋,已經上架完畢,只是秦姑娘想不到會有這么多人聞風進來觀摩,不但有自己繡莊的繡娘,還有其他遠近繡莊聽見風聲趕過來學藝的,秦姑娘只好又把繡架挪進了大屋。
因大妹和蘇慕亭是繡莊里的人,大家自覺讓出一條道。兩人穿過層層人墻,終于擠到人群最里圈,但因來得比較晚,所以只能站在繡架背面。
之前見秦姑娘保養得宜,四十多歲的人看起來也就三十出頭,大妹猜想金針娘娘也是不老容顏,因此,在看見繡架前的蒼蒼白發時,心里小小詫異了一下,再看她繡花的手,也是干褶得如同老樹枯皮一般,與她不到五十的年紀極不相符。
因要教授眾繡娘,金針娘娘特意放緩針速,邊繡邊講解,聲音沙啞,卻如甘泉潤心,說不上的親切舒服。
“刺繡與書畫相同,也講神韻,花草因風霜雪雨而呈不同姿態,人物以面目表情傳韻,鳥獸則由目、頸、爪見精神,繡制之中,要注意針法線色上的搭配。針法有定,而針法之用無定,過分拘泥則會僵化,若時常變化而又技術不精,則達不到出神入化之效,唯有勤勉不懈多加領悟,方能在不變之中求變,又于變化之中不失方寸。繡眼睛不同其他,更講神韻,虛針與迭針共用,色線濃淡之間和諧轉換,方能表現得出逼真和靈動……”
不過半個時辰的功夫,話說完了,眼珠子也繡好了,金針娘娘起身,眾人皆走上前細看,只見五爪金龍長須抖動,腳踩祥瑞,雙目炯炯,似立馬能騰空而起一般,不由交口稱好。
提督兒子自是千恩萬謝。金針娘娘客氣地點點頭,將手里繡針插回到一旁的繡架之中。那是大妹做工的地方,上京風物圖已繡好大半。
金針娘娘瞧了一眼,贊道:“是花了大工夫的。”
大妹見到金針娘娘正面,與她的手一樣,雖沒這么多皺紋,卻也是滿臉蒼容,唯一雙鳳目沉靜如水、溫婉似三月東風。
秦姑娘請問道:“是在這里住幾天呢,還是吃完午飯再走?”
金針娘娘回答道:“我約了師兄們談道,現在便回。”
大妹這才注意到她身上穿的是暗灰色道袍。
金針娘娘出門,依舊乘坐來時的小轎,由眾人眾星捧月般簇擁著出了繡莊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