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家姑母三十三歲生辰,請帖發到大妹手上。大妹本不想去,架不住溫秀才和孫大娘一個勁勸說,孫大娘還特地去城里給她扯布做衣裳。鄭家是江越郡里有頭臉的富戶,鄭夫人壽辰,必有許多老爺夫人們攜公子少爺參加,溫秀才和孫大娘叮囑大妹:要留心旁邊未婚的少年,看看有沒有情投意合的。
大妹含含糊糊答應,聽見蘇家的馬車已經停在外面,于是便出來了。車夫放下腳蹬,蘇甜打開車門扶了她一把。
蘇慕亭坐在車里,笑盈盈看著她,因為過了及笄禮,裝束上有些變化,整個人看起來較之以前更端莊,為配合蘇姑母的喜氣,她今日穿了一件海棠紅襦裙,披青蓮色銀鼠滾邊斗篷,稍稍減輕些許清冷之氣。
待蘇甜回來坐正,蘇慕亭把手上的手爐給她,與大妹輕聲切磋針法技巧。
蘇慕亭的馬車與她大嫂的在東凌縣城門口會合,因上次蘇姑母未參加蘇慕亭及笄禮,蘇夫人覺得自己在其他夫人們那里跌了面子,心里一直不痛快,只是鄭家財大氣粗,蘇家需仰仗他們的地方有很多,一時不能得罪,所以鄭恒的定親禮也只好去了。但是小姑子的壽辰,蘇夫人無論如何都不想捧場,于是推說自己身體不適,由蘇家三兄妹和蘇大嫂代為祝賀。
正是隆冬時節,道路兩旁積雪皚皚,蘇家兩兄弟騎馬,蘇大嫂坐了另一輛馬車。蘇大哥驅車過來,敲開蘇慕亭這邊車窗,探頭與蘇慕亭說道:“不如帶溫姑娘坐到你嫂子那邊去?人多一點,坐在一起暖和。”含笑與大妹點頭打招呼。
蘇慕亭往前傾身,擋住蘇大哥的視線,從蘇甜手里拿回手爐遞給她大哥道:“這個給大嫂吧?”
蘇大哥摸摸鼻子,尷尬道:“你留著用吧。”直起身子,讓車夫上路。
蘇甜關了窗子,搓手眼巴巴看著蘇慕亭手里的手爐,見蘇慕亭把手爐遞給自己,連忙接住了,手指相碰,才知道蘇慕亭的手一片冰涼,忙握住一起放在手爐上,笑說道:“小姐,我替你暖暖。”
因天上云層很厚,遮住太陽,怕還會有場大雪要來,蘇大哥催促車夫加快腳程。未到午時,便進了江越郡城,烏云漸散,天又開始放晴。
壽宴放在明天,一應準備工作已經完成,因不是大壽,蘇姑母并不打算大肆操辦,不過請生意上常來常往的朋友過來喝喝酒,聽聽戲。
蘇慕亭一行到達的時候,蘇姑夫正吩咐婢女把紙扎的花朵掛在光禿禿的樹梢,又嫌棄剛買的臘梅開得不夠熱烈,吩咐小廝去找花農換花。
鄭家還未開飯,沒料到蘇家兄妹會這么快到達,蘇姑夫又囑咐廚房多弄幾個菜。鄭恒去梅家送染坊里新染的幾種式樣花布,蘇姑母留在染坊還未回來,不知什么時候才吃飯。蘇甜心心念念街上的碗糕,蘇慕亭便偷偷帶她上街,因擔心單留大妹一人在鄭家會中大嫂的圈套,蘇慕亭把大妹也給拉上。
三人過了午時才回,而蘇姑母卻仍未歸家,蘇姑夫派去染坊的人回話說新染出來的一批布掉色嚴重,蘇姑母正在和買商協商辦法。蘇姑夫安慰她們道:“沒事,你姑母能解決的。”吩咐廚房把飯菜用熱水溫著。緊接著,鄭恒的跟隨小六兒也回來稟告說梅家留飯,讓家里人不必等他。
蘇家兩兄弟借拜訪故友之名,出去另找酒樓,蘇大嫂一直想和大妹單獨說說話,無奈蘇慕亭把大妹看得緊緊的,無法得逞。
在碗糕也被消化完,餓得前胸貼后背之際,蘇姑母總算回來了,臉上盡是疲態。
與小輩們見過面之后,蘇姑母回房梳洗換衣,再出來時,又是精神奕奕。蘇慕亭她們在花廳等候,待到蘇姑母入桌,便吩咐開飯。吃罷飯,漱過口,蘇姑母加了件衣服,帶著張嬸又匆匆趕去染坊,與染布的老工匠商量殘布補救之法。
到了傍晚,天空又陰沉起來,眼看著又有一場大雪要下,蘇姑夫等在門口望眼欲穿,最后領了仆人帶上雨傘去染坊接蘇姑母。
鄭恒與蘇家兄弟從外頭回來,幾個小輩圍著爐子烤火,不知是誰發起的話題,聊起小時候的趣事,說著說著,就說到了蘇慕亭這里。蘇慕亭騰地站起來,拉起大妹便走。
氣氛很是異樣,無奈自己小妹這個性格打不得罵不得,蘇大哥苦笑:“這個沖脾氣,以后進了婆家的門可有苦頭吃。”
蘇大嫂問道:“是縣太爺侄子,還是秦家金坊的大兒子?公公婆婆定下來了嗎?”
“縣太爺侄子家離得太遠,爹娘比較中意秦家。”蘇大哥輕聲說道,警告諸人:“千萬要瞞住三妹,要不然一場好鬧。”
生日宴開了六桌,酒過三杯,便有染坊的人來請蘇姑母過去一趟,因為即將送去官府的那批布也出現了掉色問題。蘇姑母同在座的諸位告罪,讓蘇姑父主持大局。
近月水榭搭了戲臺子,管弦嘔啞,伶人甩一甩水袖,唱了一出《祝枝山嫁女》。
大妹轉頭,看見鄭恒就坐在近旁,寬額高鼻,全神貫注盯著臺上。正晃神,大妹見鄭恒對自己點頭,遂微微笑了笑,便看到了李家繡莊的李娘子走過來。大妹忙扯了一下蘇慕亭衣角。蘇慕亭趴下身,裝作尋找遺失在地上掛件,大妹和蘇甜掩護著她離開。
李家繡坊舉行刺繡比賽的時候,蘇慕亭捏了個假住址,拿著蘇甜的名字去報名,為了取勝,最后一關用了雙面繡,哪知贏者另有他人。為避免被李娘子認出,同她大嫂舉報她偷學雙面繡的事情,蘇慕亭躲在房內一上午未出門。蘇甜央求大妹同她一起去廚房拿吃的,因為兩個人一道的話,可以理直氣壯多要些。
從廚房回來,天空飄起小雪朵,蘇甜三步并作兩步跑到屋檐下,推門進屋。大妹跟在她后面,正要跨進門檻,聽見左手邊第二間廂房門開,一個穿折枝花棉襖的丫頭立在屋檐下,撐開油紙傘,張嬸隨后出來,向內探出手,柔聲提醒道:“姑娘小心,當心地滑。”
隔著一樹低矮的老梅花端,大妹看見一位女子從房內出來,如海棠微雨,似芍藥含春,絕世驚塵。女子手拿帕子,捂唇輕聲咳嗽,帕子邊角繡了一枝粉瓣綠蕊的綠萼梅。
六出飛花入戶時,青竹變瓊枝。千峰筍石千朱玉,萬樹松蘿萬朵銀。墜素翻亂紅,將飛舞回風。冰雪著此身,朵朵淡墨痕。回映楚天碧,無受塵埃侵。減卻牡丹妖冶色,不同桃李混芳塵。
饒是多年之后,物是人非,每每看見梅花,大妹總想起那位空谷寂香般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