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多颶風(fēng), 尤其是七八月份,東凌縣屬沿海一帶,每年都會被禍害幾遍, 這一次也不例外, 大風(fēng)發(fā)了瘋一般, 將樹枝打得啪啪響, 似要連根拔起, 河水上漲,從前門灌入,後門流出, 直至後門也被填滿,在屋子裡積得跟膝蓋齊高。
溫秀才年前請別人修過一次房子, 因此稍微牢靠些, 眼看著洪水還要往上漲, 溫秀才抹黑去了易嬸子家,把她養(yǎng)的雞雞鴨鴨抱到自家二樓, 想讓易嬸子到自己家裡避避,但是易嬸子畏懼流言,抵死不去。這是溫秀才顧慮之一,既然她堅持,他也不好強(qiáng)求, 遂回家抱了棉被上閣樓。易嬸子就這樣躺在牀上, 時不時把手探到牀下測探水位, 膽戰(zhàn)心驚過了一晚。
所幸到了黎明時分, 風(fēng)過雨止, 洪水漸漸退去,露出地表的滿目蒼夷, 有些人家的大水缸被漂出家門口,最後擱在哪個不起眼的角落,有養(yǎng)畜生的人家,發(fā)動全家滿村子找雞找鴨找鵝,也有些人拉了網(wǎng),在渾濁的水窪地裡摸魚。更多的農(nóng)人一早扛了鋤頭去地裡看水稻,快要豐收的季節(jié),稻子被洪水一推,大片大片倒在地上,加上熱氣一蒸一催,很快就會長芽,要早早收割才行。
溫秀才的房子除了吹落幾片瓦片之外,並無太大損失,但是易嬸子家不同,本就是太公公太婆婆留下來的房子,因爲(wèi)年代久了,有些椽木已經(jīng)被蛀蟲掏空,被大風(fēng)一刮,斷了一片,屋頂破了好大一個洞。
大妹隔斷時間就會往家裡寄一筆銀子,再加上這次返鄉(xiāng)又給溫秀才留下一些,溫秀才生活無虞,於是借了幾兩給易嬸子,讓她僱人把房子修一修。
縣衙後院的屋頂也被颶風(fēng)掀掉好些瓦片,如果請衙差過來幫忙,雖說不一定要付工錢,但怎麼著也要給幾個喝酒的銅板,華氏不想給錢,又不願在外人那裡落了壞名聲,乾脆一個不請。二妹只好帶上丫頭買來新瓦片,踩了□□,親自爬到屋頂鋪瓦,哪知下□□時,腳下不小心打滑,踩空好幾格,一屁股坐在地上,當(dāng)場就見了紅。
儘管大夫盡了全力,孩子到底沒有保住。溫秀才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已是四五天之後,氣得渾身發(fā)抖,大中午頂著太陽就找到縣衙理論,將華氏和華歸罵了一通。華歸嫌丟人,讓衙差把圍觀的衆(zhòng)人驅(qū)散,自己帶了小妾偷偷從後門溜出去躲清靜。
華氏不是善茬,哪能任溫秀才按扁搓圓,當(dāng)下反脣相譏,罵大妹生不了孩子、咒小妹跟野男人私奔不算,還把易嬸子也扯進(jìn)來,說溫秀才老不正經(jīng),和寡婦偷偷摸摸不乾淨(jìng),氣得溫秀才抄起木棍要打她。
趕走看客之後,衙差們本是抱著手站在一起看熱鬧的,見溫秀才要動手,連忙上去兩個將他拖住,一個年紀(jì)稍長的站出來當(dāng)和事老,可惜溫秀才和華氏誰都不給他面子,倒是他自己窘得個滿臉通紅。
二妹就在家中,如何不知外頭情形?不過幫誰都是不對,因此左右爲(wèi)難,躲在房中抹淚。
溫秀才出去僱了頂轎子,給轎伕每人一兩銀子,承諾縣太爺若有追究全算在他頭上,這才說服轎伕們跟著他打進(jìn)縣衙後院,將二妹從房中搶出來,擡回家坐月子。
七月的天本就多變,中午還是烈日當(dāng)空,到了下午就雷聲轟鳴,“噼噼啪啪”下起雨來,似倒黃豆般,又大又密集。二妹坐在轎中倒還好,溫秀才被澆了個透心涼,等到了家中,已經(jīng)溼成落湯雞。
溫秀才本就受了暑氣,再加上雨水這麼一澆灌,冷熱交替,到晚間發(fā)起高燒。易嬸子請來村口的蹩腳大夫看過,煎了一副藥給他喝下,可是非但沒有好,反而嘟嘟囔囔說起胡話。大夫再來看過,又喝了幾副藥,燒倒是退了,但陷入昏迷,雙眼緊閉,眼皮子紅腫,臉色卻是發(fā)青,雙脣又白又幹,似蒙了層霜。
易嬸子害怕,又找來大夫。大夫再三檢查之後,交代易嬸子和二妹準(zhǔn)備後事,嚇得易嬸子腿軟跌在地上,二妹破口大哭。
易嬸子讓二妹寫信給大妹和小妹,要她們趕緊回來。
東塘村距離上京迢迢千里,等信件順風(fēng)順?biāo)偷酱竺檬种械臅r候,已是半個月過去,溫秀才早已痊癒,責(zé)怪二妹不該這麼魯莽,讓大妹白擔(dān)心,緊接著又寫了封信給大妹報平安,但是彼時大妹早已啓程,快馬加鞭奔在回鄉(xiāng)路上。
華氏母子蛇鼠一窩,溫秀才怕二妹會喪命在他們手上,於是明裡暗裡唆使她和華歸和離,但是二妹都不吭聲,見她這麼沒用,溫秀才不禁動了氣,說的話重了些,罵道:“你就不能學(xué)學(xué)大妹?離了那個男人會死!”
二妹紅了眼圈,忍住沒哭。
溫秀才失望道:“同是溫家的女兒,你就不能長長志氣!”
到底忍住,眼淚斷了線似地掉下來,二妹輕聲怯懦道:“不要逼我!”
“怎麼是逼你?”溫秀才恨鐵不成鋼道,“我只是希望,希望你們?nèi)忝枚己煤玫模M愫湍羌胰藬鄠€乾淨(jìng),到時候拜託大妹教些刺繡,讓大妹給你找份活……”
大妹大妹大妹,都是大妹!二妹很難受,眼淚流得更兇,“你的希望就是對我最大的傷害!”
溫秀才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不敢置信地看著她,久久才憋出一句話,“我是你爹……”
二妹哭道:“我本來就是廢物,我搶了大妹上學(xué)的機(jī)會,可是又念不好書,平白花了家裡這麼多錢,好不容易嫁給一個做官的,卻管不好家,婆婆處處看我不順眼,從小到大,我都是最笨最沒用的,我一無是處!你爲(wèi)什麼還要對我希望?你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根本不想要你的希望!根本不想!”說著,捂臉跑進(jìn)房。
溫秀才在外頭呆愣許久,而後進(jìn)了二妹房間,見她趴在小桌子哭得很傷心。
溫秀才放輕腳步走近,禁不住眼裡也泛起淚花,柔聲道:“你怎麼會一無是處呢?三個姐妹中,你是最善良的。每次吃東西,小妹總是挑最好的,大妹隨性,拿到什麼吃什麼,只有你總是揀最差或別人不要的,爲(wèi)什麼?因爲(wèi)你善良,總想把最好的留給別人。”
二妹再也忍受不住,趴在桌子上哭得歇斯底里。